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李南泉道:「他定貨來了。約了明天交貨。」

  李太太道:「定貨?你有什麼貨交給他?」

  李先生將手拍了肚子笑道:「這裡面的之乎者也。」

  李太太道:「這種人,你是向來不大願意交往的,你為什麼給他寫文章?」

  李南泉道:「我當然不願意。不過我想到,為了買二斗米,可以便宜上十塊錢,我還來去走三十里路。現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門來,我既不是強取豪奪,又不是貪污,不過就那徵文啟事敷衍幾名人情話,有何不可?有這一百五十元,豈不夠你輸幾場的嗎?」

  李太太一扭身子道:「我不和你說。只敷衍你,你還老是說,你簡直不知好歹。」

  這時,屋子裡也有太太們叫了:「老李呀,怎麼回事?一去不來,我們正等著你呢,牌都理好了。」

  李太太聽了這話,趕快向屋子裡走。但是去不到五分鐘,她又回轉身來了,臉上已不是生氣的樣子,直奔那小屋裡去。她取得了那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在手上舉著,向李先生笑道:「這個歸我了。」

  李南泉道:「你還是和我說話。」

  李太太笑道:「得了,今天這場牌打完了,我准休息一個禮拜。今天這場牌,並不是我邀來的。明天早上,無論下雨天晴,我親自上街和你買幾樣可口的菜。」

  李南泉點著頭道:「我先謝謝。不過這一百五十元是人家定貨的。我是不是願意交卷,還在考慮中。而且你也反對我寫這路文字。現在我一個字還沒有寫,你就把錢全數拿去了,那也太損一點。文從煙裡出,至少你也得給我留下一包紙煙的錢吧?」

  李太太聽了這話,走近一步,抓著他的手笑道:「我告訴你,我今天沒有輸錢。而且還多少贏了一點,紙煙不成問題,我馬上教人和你去買,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有四圈。」說著,她就把那張支票揣到衣袋裡去了。

  李南泉只是笑笑,並沒有說什麼話。李太太笑著點了兩點頭,然後走回去了。不過這張支票,的確是發生了很大的效力。立刻王嫂就在牌桌上拿了一盒「小大英」紙煙,送到小屋子裡去,接著是又送來一盞擦抹乾淨了的菜油燈和大半支洋蠟燭,這東西還是兩個月前的存貨,因為大後方的洋燭,已是珍貴物品了。

  李南泉知道這是太太鼓勵寫文章的意思,而這寫文章的地方,也就規定了是在這間小屋子裡寫,這無須多考慮了。他回到那小屋子裡,發現紙筆墨硯都已陳設停當。他這就找了一張舊報紙,把窗戶先糊上,然後掩上了房門,把燈燭全點了起來。先將這徵文看了一看,卻是一個極普通的老人,現在活到七十歲,四個兒子,兩個務農,兩個經商,不過家裡相當富有而已。只有他的第二個女婿現在是一位抗戰軍人,已經達到少將階級。其餘就是這位老人,他為人忠厚勤儉,由一個中農之家,達到現在很富有的階段。而且兩個孫子,都因他這番血汗,考進大學了。這一切是平庸,絲毫無獨特之處,這有什麼法子用文字去誇張呢。

  他看了一遍,又把這壽啟看上一遍。接連地看過幾回之後,還是看不出也想不出獨特之處。桌子那盒「小大英」紙煙,取了一支,吸著;又取一支吸著,不知不覺地去了小半盒。他凝著神在想如何找出這枯燥文字裡面的靈感來。這時,他聽到了茅簷外的雨,正「嘩啦嘩啦」

  地下著,而簷溜也跟了這響聲,在窗子外面狂注。他提起筆來,就在紙上寫了起來:「李子方剪燭西窗,烹茶把卷,有聲如山崩海嘯直壓吾斗室者,則正巴山夜雨也。于時而不能悠然遐想,覓吾詩魂之所在,而乃搜索枯腸,為一小地主謀頌揚之詞。此非吾自苦,乃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一張為之,又米缸中之米為之,嗟夫,此豈人情乎哉?此七旬之老翁,何為而苦我,我固素昧平生也。」

  他寫到最後這句話,將筆放了下來,長歎了一聲道:「一百五十元之支票為之。」

  窗子外這就有人問道:「怎麼著,今晚上搬家了?」

  李南泉聽到是吳春圃的聲音,便打開門來笑道:「請進來談談罷。」

  吳先生進來,看到桌上放著一本徵文啟,李先生自己寫的一張稿子,這就把身子向後一縮道:「你在工作,我不打斷你的文思了。」

  李南泉笑道:「不忙,你看看我這是什麼玩意。」說著,把這張稿子遞到吳先生手上。吳先生接著看過,這就笑道:「這與壽序無關呀!」

  李南泉自己坐到竹床上,將那張小凳子讓給吳先生坐了,把桌子上的煙,向客人去敬著。笑道:「我這腦筋太枯塞。我們剪燭西窗,談一兩小時罷。」

  吳春圃將煙支對著燭焰點著吸了。兩手指夾了煙支,在嘴裡抿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在口裡冒煙的時候笑道:「這『小大英』的煙,竟是越吸越有味。在戰前,這太不成問題了吧?」

  李南泉搖搖頭笑道:「提起這支煙,這倒讓我很著急。這篇壽序,一字未寫,洋燭、油燈、茶葉、紙煙,所消耗的資本已經是很可觀的了。從前寫文章,決沒有人估計資本的,現在可不能不估計。若寫出來的文章,稿費不夠本錢雙倍,大可以不費這腦筋了。」

  吳春圃道:「我知道,你決不是寫不出文章,你是滿腹牢騷把你的文思擾亂了。別那麼想,這年頭能活著就是便宜。」

  李南泉聽了這話,兩手一拍,突然站了起來道:「吾得之矣!老兄這句話,就是我這篇壽序的骨幹,文章寫得成了。」

  吳先生倒不解所謂,只是吸了煙望著他。

  李南泉笑道:「這當然要我給你解釋一下。你不是說,現在能活著就是便宜嗎?我就可以根據這點,加以發揮。我說,現在前方家庭破碎,骨肉流離的,固然不知多少;就是大後方,受生活壓迫,過不去日子的人,也不知多少。而這位老先生就在這時代,還可以活到七十歲,這是幸運。而且七十歲的人,看了這幾十年多少不同的事情。除了幸運,還飽享眼福。」

  吳春圃笑道:「你這樣寫,那簡直是罵這個壽星翁了。」

  李南泉道:「當然我下筆不能那樣笨,雖有這個意思,也得婉轉地說了出來。」

  他說著話時,看到燭芯焦糊得很長,就取了兩支筆,當筷子使用,把燭芯夾掉一小截。吳春圃笑道:「你別耗費燭油呀,等你寫文章的時候再點罷。」

  李南泉笑道:「這必須談話的時候剪蠟燭,才有意思,你不聽到屋外面正是巴山夜雨?」

  吳春圃笑道:「原來是根據詩意來的。」這就順著想到「君問歸期未有期」了。

  李南泉笑道:「確是如此,我已打成了一首油,你看下面這三句罷。」

  於是拿起桌上的筆,就著這張稿紙,文不加點地寫了幾行字道:「巴山夜雨阻文思,何堪共剪西窗燭,正是夫人雀戰時。」

  吳春圃哈哈笑道:「我兄始終不能對這事處之泰然嗎?」

  李南泉笑道:「南宮歌舞北宮愁,我能處之泰然嗎?而且我那張支票已經不翼而飛了。」

  這時,王嫂給李先生送了一碗面來。平常吃湯麵,總是豬油、醬油作湯,擱點兒鮮菜,成為上品。這碗面特別,居然有兩個溏心雞蛋。

  吳春圃笑道:「李先生還沒有吃晚飯嗎?我們吃過去一小時了。」

  他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所以我對於這事,就感到有些頭疼。你再讓我餓著肚子寫文章,當然有點頭疼了。」

  吳春圃笑道:「努力加餐罷。吃飽了也好寫文章,我不打攪了。」說著,起身就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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