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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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春圃笑道:「老兄,你這可惹了一點禍事。這位太太,一定是趁機而入。帶著牌和牌角同到府上去民主,你打算怎麼應付這個局面?」 李南泉搖了兩搖頭,又歎了.-一口氣,然後笑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講面子,把她們轟了出去。不過,我有個消極抵抗的辦法,她們來了,我就出門找朋友去。反正陰雨天沒有什麼事。」 吳先生看了這情形,料著他也只有這個辦法,沉默起來,不斷地微笑。李先生到了家裡,太太正是很無聊地靠了門框站定,呆望著天上飛的細雨煙子。李先生到了面前,她還是不像看到。 李先生笑問道:「看了這滿天雨霧出神,有什麼感想嗎?」 李太太以為他是正式發問,也就正式答道:「在江南,我們就覺得陰雨太多,有些討厭。到在到了四川,這陰雨天竟是不分四季。除了夏天的陰雨天,解除了那一百度以上的溫度,是我們歡迎的而外,其餘的陰雨天,實在是膩人。尤其冬天,別地方總是整冬的晴著,這裡是整冬的下雨。穿著棉衣服走泥漿地,打濕了沒有地方曬,弄髒了沒有地方洗,實在是彆扭。」 李南泉笑道:「這時算是杞人憂天吧?現在又不是冬天,你何必為了冬天的陰雨天發愁。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下江太太,要到我們家裡來試驗民主。」 李太太對於這話不大理解,望了他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就把下江太太剛才說的話,重新述說了一遍。李太太笑道:「你聽她胡說,她用的是激將法。想激動你答應在我家打牌。你自己上了她的圈套。」 李南泉道:「那很好。回頭下江太太來了,你可以給我解這個圍。就說家裡有事。」 李太太道:「你作好人,答應民主,讓我作法西斯拒絕人家到我們家打牌。」 李先生道:「民主和法西斯,就是這樣分別的?領教領教。」說著拱了兩下手。吳春圃在走廊上看到,也是哈哈大笑。他們這裡說笑著還沒有完,山溪那邊的人行路上有人說笑而來,而且提名叫著「老李」。看時,第一個就是下江太太。後面另跟著兩位太太。下江太太手上還提著那個白布包袱。那自然是麻將牌了。這三位太太,全沒有打傘,分明不是向遠處走的樣子。 李南泉真沒有想到她們來得這樣快。心裡計劃著和太太鬥一鬥法寶的措施,根本還沒有預備好呢。這就只有含了笑容,呆呆地站在一邊。下江太太一馬當先,到了走廊下,見李氏夫婦都含了笑容站在這裡,料著這形勢並不會僵。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來對太太報告過了沒有?我其實沒有發動這閃擊戰。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個幌子。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館測驗民主的話,她二位立刻起勁。白太太還說,李先生也許是勉強答應的,要去馬上就去。去遲了會發生變化的。」 李南泉點了頭笑道:「你們要突破我這戒賭的防線,可說無所不用其極。」 他說這話時,對來的三位太太看看,覺得有點失禮。因為最後那位太太還相當面生,不可以隨便開玩笑的。而且,那位太太,也有點躊躇,正站在溪橋的那端,還不曾走過來呢。便低聲問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還面生呢。」 白太太笑道:「你又不是近視眼。」 那橋頭上的太太,也就笑了,點著頭道:「久違久違,有一個禮拜沒有見面嗎?」 她一開口,李南泉認識了,原來是三傑之一的石正山太太。她已經燙了頭髮。這頭髮燙得和普通飛機式不同,乃是向上堆著波浪,而後腦還是挽了雙尾辮子的環髻。她是很懂得化妝的,因為她是個圓臉,她不讓頭髮增加頭上的寬度。如此,臉上的胭脂,擦得特別的紅。而這紅暈,並未向兩鬢伸去,只在鼻子左右作兩塊橢圓紋。唇膏塗的是大紅色的,將牙齒襯托得更白。身上穿了件藍白相間直條子的花布長衫,四周滾著細細的紅鑲邊。光了兩條雪白的膀子,十個手指甲,也染得通紅,她是越發摩登了。 李南泉沒想到石太太會變成這個樣子,而且還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點頭笑道:「這是個奇跡。我沒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裡來試驗民主的。」 她緩緩地走過了那木板橋,笑道:「男子們的心理,我現在相當的瞭解,他們願意的是這一套。那我們就做這一套罷。」說到這裡,那邊人行道上,又來了兩位太太。老遠地抬起手來,招了幾招,就問民主測驗得怎麼樣。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來了個左右聯合陣線,這事情不好攔阻,充其量太太大輸一場,也不過量半斗米罷。於是不置可否,緩步走到吳先生家去。吳春圃正坐在窗戶裡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鏡,看一張舊地圖。 李南泉問道:「吳兄看報之後,關懷戰局?」 他雙手取下老花眼鏡,招招手,笑著讓他進來。他低聲笑道:「你就給你太太一個十全的面子,讓她們在你家裡摸十二圈。」 李南泉坐在他對面木凳上,笑道:「我正是如此,不過這事實在有點欠著公允。我你這樣吃苦,她們還要取樂。」 吳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計較自己家裡的事。我們談談天下事來消遣罷。我看看全國地圖,心裡實在有點難過,我們這自由天地,越來越小了。過幾個月,我們這地圖大小,就得變回樣子。我們哪年哪月有恢復版圖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這地圖恢復原狀嗎?人家想升官發財,我這思想全沒有。我只希望有一天,牽著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讓在外面生長的孩子,到濟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裡的風景。那時,在茶棚子裡泡壺茶和孩子談談戰前的事,我就樂死了。可是我想一想,這也許比升官發財還難。」說著,長歎了一口氣。 兩人說到此,都覺得心上有塊沉重的石頭,相對默然。李南泉笑道:「我們這樣悲觀,實在也是傻事。我總覺得中國有必亡之理,卻無必亡之數,我們何必杞人憂天?你不看這些太太們的行為?她們會感到有亡國滅種的日子嗎?」 吳春圃咬著牙把短胡樁子笑得聳了起來,將手連連搖撼著。 李南泉笑道:「我由她們在我家裡造反,我眼不見為淨,我走開了。吳兄的傘,借一把給我。」 吳先生倒是贊成他這種舉動,立刻取出一把傘交給他。他接過傘轉身就向外走。吳春圃跟著出來,見他將收好的傘,當了手杖拿著,像是散步的樣子走去。聽得李家屋裡,那幾位太太像打翻鴨子籠似的,笑聲、說話聲、倒麻將牌聲,鬧成了一片。 當然,這聲音,李先生也是聽到的,心裡儘管有說不出來的一種苦惱。可是他頭也不回,就這樣從容地走過橋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顧地走。他這時候,心裡有點茫然,走向哪裡去呢?早知道回家是這樣的苦悶,倒不如在楊豔華家裡多坐些時候。再看看村子裡那些人家,屋頂的煙囪裡,正向上冒著黑煙。陰雨的天,濕雲在山谷裡重重地向下壓著,半山腰裡就有像薄紗似的雲片飛騰。所以,在人家屋頂上,相距不高,空氣裡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煙囪裡的煙壓得伸不直腰來。卷著圈圈兒向上沖。他猜想著,這是下面的飯灶,正大捆向灶裡加著木柴。木柴上面那口飯鍋,必是煮得水乾飯熟,鍋蓋縫裡冒著香味。他想到這裡,便覺得肚子裡有些饑荒,自己逞一時的氣,犧牲了午飯走出來,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 他慢慢走著,也就想著,這餐中飯在哪裡吃?他心裡躊躇著,腳下也跟了躊躇著,不知不覺就順了一條石板路向前走。這個方向,不是到街上去的,正好背了去街頭的方向。走往另一個村子口上。他始而是沒有注意走錯了,也就跟了向下錯。陰雨的天,全山的青草都打濕了。長草縫裡的小山溝,流著雪白的水,像一條銀龍蜿蜒而下。在人行路的石板縫裡,野草讓雨洗得碧綠。鋪在地上的綠耳朵草葉,開著紫色的花,非常的鮮豔,上面還綻著幾個小白水珠子。這些小點綴,眼裡看著,也很有意致。他那點剩餘的詩意,就油然而生。他站在石板路上有點出神,忽然有人叫道:「李先生雅致得很,冒著雨遊山玩水。」 回頭看時,便是那久不見的劉副官。因點頭道:「久違久違!我以為劉先生不在這裡住了。」 他道:「請到家裡喝杯茶罷。我正有事奉商。我到昆明去了一趟,也是前天才回來。」 這個時候跑昆明,就是間接地跑國際路線。那是可欣慕的好生意。於是夾了傘,抱著拳頭拱了兩拱,笑道:「恭喜發財了。老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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