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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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聽了這話,簡直說不出話來,只有向張玉峰看了一眼。張玉峰禁不住他每逢躊躇時候的作風,伸著手摸了幾下頭,笑道:「好的,假如我騰得出來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 那位袁小姐去了,張玉峰低聲問道:「這位袁先生,從前作過官沒有?」 李南泉道:「你突然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道:「據我看來,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風。」 李南泉想了一想,也笑了。只是這樣一來,張玉峰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著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館,並在小館子裡吃晚飯,飯後,又去聽了三個小時的戲,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陽沒有出山,他就告別了主人。一小時後,李南泉就聽到隔著山溪,有了袁四維的咳嗽聲。在窗子裡張望時,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來回走著,也是不斷向這裡張望,最後他就叫了聲李先生。 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這就隔了窗子答應著。袁四維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拱了手道:「張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談了幾分鐘之後,痛快之至!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去坐個小茶館。」 他說著,也不問屋子是否有人,已經是抱了拳頭,連連地向屋子裡作揖。 李南泉笑道:「張先生已經走了。」 袁四維聽了這話,他臉上那笑意,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兩眼向人望著。 李南泉笑道:「他雖然走了。可是袁先生所托他的事,他完全照辦了。所有蓋房子的事,他叫我代為辦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來,由我轉交給袁先生。簽訂合同這件事,也歸我代辦。他今天回到城裡,明後天就有款子寄來。他這個人倒是很守信約的。那可以完全放心。」 袁四維的笑容,本來已拋到天空裡去。經他這樣一說,那笑意又由天空裡跑回來沖上了他的面孔。他將頭搖成個小圈,接著道:「我就知道張先生這個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簡直是一語千金。這人是太可佩服了!這人是太可佩服了!」 他說著話,把頭竭力仰著向後,仰得人倒退了幾步,向夾壁牆碰了一下。 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憐他了,也就沒有說什麼。不過袁四維自己,透著有些難為情,因道:「既是張先生這樣說了,大家一言為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遲明天上午,我送來給李先生簽字。」 李先生想說幾句「不忙」,可是這話是人家不願意聽的,也就不作聲了。袁四維說句「不囉唆了」,拱了兩拱拳頭,自行走去。 他說不囉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聲「再談罷」,也就沒有遠送。對於袁四維這個作風,實在是感到有些頭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只有拿了一本書坐到桌旁看著。心裡料想著,在這最短期間,他是不會來麻煩的。可是這個猜想,又不怎麼符合。窗子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伯伯」。看時,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點東西,搖搖晃晃地向這裡走來。 她徑直走到屋子裡,將手上提著的東西舉了起來。乃是半條幹鹹魚和一個小報紙包兒。那魚約莫有七寸長,三寸寬。魚頭倒是完整無缺。在魚腮以後,這魚就削去了半邊。尤其是那魚尾巴已不存在,這魚的半邊幹身子,鹽霜像加了一層白粉,還有些蟲絲,圓禿禿的,極不好看。那個報紙包,約莫有四寸見方,不知道裡麵包的是什麼東西。那紙包並不大,而外面綁紮的繩子,卻是小拇指粗細的草繩。這顯然是極不相稱。可是送禮人對於這些物品,似乎還是十分重視。那包紮著紙包的草繩,束得很緊,而且還長出了有一尺多的繩子頭。 李南泉雖是十分明白這點意思,可是還不能直率地先說破,只是笑著向她點頭。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親說,送你一包茶葉泡茶喝。這是我們家鄉帶來了。」 李南泉望了那半條七寸長的幹魚,笑道:「這也是送我的?」 這小姑娘有十三四歲了,她也覺得這不大像樣子,臉上先紅著,然後笑道:「人家送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半條。我爸爸說……」 她已經完成了家中教給她的那些話了,將兩樣東西,扔在桌上,扭轉身就向屋子外面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禮物,又對走去的袁小姐後影看了看,歎口氣道:「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說著話,把那草繩子解了開來,打開舊報紙包看時,裡面長長短短的茶葉,還帶著茶葉棍兒。茶葉品質怎樣,那不必去研究它。只是那茶葉裡面,還有不少的米粒。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葉,那是一樣的情形。抓著那茶葉,在鼻子尖上嗅嗅,還有很重的黴味。他淡笑著歎了口氣,將那報紙包依然包好,把草繩子也束緊了,然後提了那繩子頭,走到屋角山坡上,當甩流星似的,遠遠地向山溝丟了去,口裡還大聲叫道:「去你的罷。」 他回到屋子裡,見小桌上還有許多碎茶葉屑子,這就用點碎紙把這茶葉末子掃了下去。正當掃抹桌子的時候,卻看到桌面上爬了黑殼蟲子,茶葉裡面生蟲,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細向桌面上看時,乃是那幹魚腮裡爬出來的。拿起了那魚,在桌上撲撲地連敲了幾下,就從那腮裡面陸續漏出幾隻蟲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來在桌子上的黑蟲還要爬得快。他不加考慮,提了那魚頭上的草繩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著茶葉包那個辦法,把魚頭也丟到山溝裡去。回家之後,向書桌面上嗅了兩嗅,還有些鹽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兩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著,眼望了桌面,連連地搖了幾下頭,歎了一口氣。他呆定著,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卻見袁四維先生帶著兩個短褲赤膊的人,在對面山坡上,橫量直量的,在地面四周比劃著,而且他口裡笑一陣子,大聲叫一陣子,鬧了個不休。最後他大聲叫道:「我們都是為了抗戰嘛!」 李南泉聽到這話,心裡有些奇怪。他這樣建築房子,與抗戰有什麼關係?這就不免站立起來,緩緩走出門去。那邊袁先生說話,聲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們由下江來到四川,什麼東西都給丟了,政府不是說了嗎?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雖沒有錢幫助國家,可是我們出力的時候,一天也沒有斷。保甲上開會,哪一次我沒有去演說?每逢一次前方勝利,我都要在茶館子裡坐兩三個小時,買好幾份報擺在茶館裡讓人傳觀。第一區專員兼巴縣縣長,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為國家這樣的出力,希望我住在這村子裡,作領導民眾的工作。上次我到專員公署裡去,專員親自把我送到大門口來,和我握著手說:『只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無論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隨便劃出來蓋房子』。你們的父母官,都是這樣的幫忙。你們作老百姓的,豈可對我們的事馬馬虎虎?下次你們是攤款抽壯丁的時候,要不要我到縣政府去說話?」 他越說越帶勁,索性丟下了手上那根當軟尺的草繩子,站在一方土堆上,當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說家。原來這條路上,陸續有些下市回家的農人。聽到他一再提專員和縣長,都覺得這是驚人之舉。鄉下人對於縣長的印象最深,他口口聲聲提到縣長,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腳聽下去。袁先生說話的對象,原是站在面前的兩位瓦木匠。木匠姓李,還是地方上一個甲長。他包工作國難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賺了幾個錢,這時,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藍布襯衫,下身穿條青布短褲子,赤腳穿了雙麻繩沿邊的草鞋,腰上還束著一根紫色皮帶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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