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袁四維陶出了身上那個紙煙盒子來,伸著兩個指頭,在裡面亂挖,挖出兩個半截煙捲來,將半截敬了客,又將半截安在竹筆筒子頭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鄰居了,對於我這種節約行為,自然十分諒解。不過對於新朋友,就不能這樣。當年我在南京、漢口的時候,我家裡天天有客,我預備了兩個廚子,一個廚子做四川菜,一個廚子做揚州菜,只要朋友肯來,我無不竭誠招待。我不請那張先生,我心裡過不去。這樣罷,回頭我送點土產來,讓張先生帶進城去。這就是石太太說的話,算是我一個毛病。我就是好客。」

  李南泉道:「好客也算毛病,這毛病可太好了。你這毛病算是內科還算是外科呢?」

  袁四維笑道:「在我太太看來,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說著,他覺得不大妥,伸了手亂摸著頭。那和尚頭的短頭髮,摸得窸窣作響。

  李南泉看他這樣子既是討厭,又是可憐,便笑道:「袁先生這番好意,我一定轉達。不過張先生為人,他很是拘謹。他若說是無功不受祿,那我可沒有辦法。」

  袁四維把竹筆筒子咬在嘴角裡,將頭微偏著,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抿著嘴,口裡呼嚕呼嚕說不清楚,聽那聲音,好像說是「請多幫忙,多請幫忙」。

  李南泉笑道:「好罷,若是能把張先生留下的話,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詳細地談談。」

  袁四維終於忍不住肚裡的話,先打了個哈哈,然後笑道:「多謝多……」

  他卻沒法說第四個字。因為他一張口,那支竹筆筒代替的煙嘴子,落了地上。這正是斜坡的上層,竹筆筒子不肯在地面上停留,卻順了竹蔭下的斜坡,滾了去。這斜坡下面,有兩大堆豬糞,這支竹筆不偏不斜,滾到豬糞堆裡去了。他看到之後,連連將兩隻腳頓了兩頓,口裡連說是糟糕。

  在李南泉心裡想著,他對於這支竹筆筒和那半截煙捲,一定犧牲的。可是他並不這樣做。彎著腰,徑直奔到那堆豬屎邊上。他本來伸著食指和拇指,硬把那個竹筆筒撿了起來。可是他彎腰的程度很深,似乎嗅到一股豬糞的氣味,立刻將身子向後一閃,直立了起來。

  李南泉想著,這該犧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著鼻子,右手在地面拾了一片大樹葉拿在手上,利用了這片樹葉,蓋在豬糞的竹筆筒上,就隔了那片樹葉把竹筆捏了起來。那半截捲煙,塞進到竹筆筒裡去很緊,居然還嵌在竹筆筒上,沒有落下來。

  李南泉對他這個行為,發生了莫大的驚訝。這位先生竟是這樣的屈尊,只有皺了眉毛,遠遠站著。那位袁先生,將手指夾住了帶豬糞的筆筒,彎了腰走著,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這事有點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並不是不肯放棄這個煙嘴子,因為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難的關係,我就以後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這麼一個紀念品。」

  他一面說著,一面兀自彎了腰不直起來。

  李南泉見他這行動,微笑著,並輕輕地道:「這是內科還是外科?」

  袁四維道:「外科外科。」

  他說時點著頭,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只管笑,卻把手上忘了,那個竹筆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僅僅捏住那張枯樹葉子。他忙將背對了李南泉去撿筆筒子。他以為身體把自己的行為給擋住了,這就扔了那張敗葉,趕快將兩個指頭夾住了竹筆筒子,向家裡跑。

  李南泉看到只是搖搖頭,背了兩手,緩緩地向家裡走。但兩隻手在背後,是把手掌心托了向上的,突然覺得手掌心裡有樣東西放著。他的觸覺,知道這是一塊石頭,趕快回頭看時,奚太太卻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後邊,她已經重新化了妝,這樣她臉紅紅的,倒成了將熟的冬瓜棗。兩隻辮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十分的敬崇,可是又相當的害怕,現在她這副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教人卻是相當的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還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這裡望著。若是和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彼此是很熟的鄰居,盡日給人家釘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給她好幾個釘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決裂不可。他猶疑了一會子,便帶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剛剛睡午覺起來,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麼話告訴我,我沒有去辦?」

  奚太太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說到這裡,把聲音低了一低,她還是把扇子邊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將兩個指頭捏了竹筆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為什麼當了人家的面譏笑人家?」

  李南泉笑道:「我並沒有譏笑他。我不過敬佩他為人,誇讚他幾句。你看看我這事作得不大好嗎?」

  奚太太道:「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說著,她收起了摺扇,將扇子頭放在嘴唇邊,低著頭想了一想,然後把扇子頭連連在臉腮上敲著,沉吟著道:「我有句什麼話要說呢?你看我腦筋混亂得很,我忘記是什麼事了。」說著,將扇子頭輕輕地敲了額角,這樣的做作,總有四五分鐘,她始終沒有把這件事記了起來。然後身子扭了兩扭,笑道:「我想起來了,我打算馬上就進城去,你可不可以給我寫幾封介紹信?」

  李南泉道:「你這話說得太空洞,你要我給你介紹些什麼人呢?」

  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麼人,你就給我介紹什麼人!」

  她說著這話,將扇子在空中拋著,打了兩個翻身,然後將扇子接著了。

  李南泉道:「我所認識的朋友,文藝界,新聞界都是現在天字第一號的窮人,你要認識這些人作什麼?他們可不能給你治那外科的病。」

  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認識有錢的人幹什麼?老實對你說,我想到重慶去招待一次文藝界和新聞界,我要當場把我的家事宣佈出來。對文藝界的人,我希望他們給我寫一個劇本,或者寫一篇小說,最好是能寫劇本,等到這戲能上演的時候,我親自登臺,現身說法,演說一番。新聞界的人呢?我要他們給我宣佈新聞。」

  李南泉笑道:「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你這故事,並不十分稀奇,你這樣大張旗鼓地招待新聞界和文藝界,你供給人家的材料,讓人感到並不足作小說、編劇本的時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

  李太太在那邊廊簷下就插嘴笑道:「天下事不都是事在人為嗎?有許多很小的事,經妙手點綴一番,就可化為大事。也有很大的事,因為主角兒太不會用手段了,讓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過去。」

  奚太太對女人說話,她的姿態就變了。把小扇子展開,連連在胸前扇著,扇得「撲撲」作響,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你看我這事怎樣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問題擴大起來?」

  她說著話,向李太太面前走去。她笑道:「可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比較冒險的手段,就是你到城裡去挑一所大樓住著,這樓必須面對了大街,當那大街上正熱鬧,行人來往不斷的時候,你突然由樓上一跳,而且大叫一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