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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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沒法子不理,這就把袁先生要蓋房子,以及自己曾初步向袁先生接洽的話說了一遍。張玉峰道:「那好極了,我絕對加入。內人膽子太小,自經過這次大轟炸後,她在城裡住著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已經把她送到南岸朋友家裡去住了。不過這究竟不是個辦法。不知道這房子要多少時候才能蓋好?」 袁四維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笑道:「這問題太好解決了。房子最遲一個月可以蓋起。在房子沒有蓋起以前,張太太可以搬到捨下來住,我家裡有的是空房子,爐灶也現成。若是張先生搬家人手不夠,捨下有幾個出力的人,也可以協助一切。隨便張先生定個日子就可以。」說著,昂起頭來,身子搖晃了兩下,接著道:「我生平就是喜歡交朋友。」 張玉峰向窗子外看去,見隔壁一幢土牆瓦頂的洋樓,四周都有玻璃窗,外面配著長廊,在長廊外,一面是山溪,一面是半畝大的平地,栽了些草木花和樹秧子,在這個村子裡是最整齊的房子。因向外面一指道:「那就是袁先生府上嗎?」 他連連地點著頭道:「是的,是的。樓上樓下,全有空房,任憑張先生挑選。肥馬輕裘,與朋友共,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說著,又是搖擺了全身,去泄那股文氣。 這位張玉峰先生,也是老於世故的人。他見袁四維一見之後,就這樣客氣,卻是有點反常。不過他和李南泉是近鄰而又自說交情甚厚,可能是為李先生的緣故。因之也就向他客氣答道「遇到袁先生這樣肯幫忙的朋友,那是太好了。不過我們是初交。」 袁四維不等他說完,就向李南泉抱手拱了幾下,笑道:「你看,閣下和兄弟雖是初交,李先生和我知己,張先生又和李先生很知己,這就是二加二等於四,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李先生,你以為如何?」 他說著話,翻了眼睛,仰起下巴頦來,只等李先生的回話。 李南泉有什麼辦法呢?只好點著頭連說「誠然誠然」。這樣連環地成了知己,袁四維就談得更是有勁。半小時後,他告辭回家了一趟。 李南泉也就考慮著,是不是要把向來和袁家無深交,以及他今日有意拉攏蓋房子的話交待明白。可是話還沒說出來,袁四維又來了。他先拱拱手道:「我們和張先生一見如故,今日我一定要作個小東。是到街上小館子裡去吃呢?還是在捨下便飯呢?」 張玉峰連連說「不必客氣」。袁四維站在屋子中間,昂著頭看屋子上的天花板,像是個沉吟的樣子,因笑道:「張先生到這裡來,不見得自帶了炊具,不是吃小館,就是在朋友家裡便飯。不過當此夏季,小館子裡蒼蠅亂飛,實在是不衛生,還是在捨下便飯罷。就先請到捨下去坐坐如何?」說著,他只是抱了拳頭向張、李二人亂拱著手,又連說「請請」。 李南泉看到這種情形,雖然不能說什麼話,可是他不免為了心境的壓迫,皺起了兩道眉毛,只是向著張玉峰苦笑。張先生自然感到一個陌生人突然客氣過分,請吃飯,這是不應當答應的。可是李南泉並不說話,也不能瞭解袁先生是何用意,只是笑道:「那不必客氣了。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和李先生說呢。」 袁四維連連拱手道:「請請。不要受拘束。有什麼話,到捨下去說就是了。請請!」 就憑他這分作揖的勁兒,李南泉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得跟著袁四維走了。張玉峰雖不知道這位袁先生弄的是什麼玄虛,但是人家這樣殷勤招待著,而介紹的李先生又不肯說句話,自己也不能斷定自己的舉動。臉上帶了三分憂鬱的樣子,隨在袁、李二人後面,跟到袁家來。袁四維的客廳裡,還是一張白木桌子和兩把竹椅子,這立刻發生了問題,主客三人,那怎麼坐法呢?袁四維走進屋子,張眼四望,打了兩個轉身,口裡連說「請坐請坐」,人可就跑了出去。張玉峰對李南泉看了一看,微微笑著。 李南泉笑道:「既來之,則安之罷。」 主人穿著一套淡黃色的川綢褲褂,脊樑上都濕透了,彎著腰搬了一條窄凳子進來。那條窄凳子的凳面,像裂開的地板紋,有兩條腿像袁先生甩文時候一樣,有些搖曳著它的大腿。當袁先生向下一放的時候,那兩條腿捷足先登,已是墜落下來了。袁四維紅著臉笑道:「抗戰四年,一切因陋就簡,已是簡陋得不成樣子了。」 他彎著腰把那兩條腿拾起來看時,卻沒有了穿眼的木栓了。他打著哈哈,說了聲笑話。 李南泉看到,就站起來,向他搖著手道:「我們一切隨便,你不要這樣殷勤張羅,好不好?」 袁四維料著這斷腿的板凳,也是無法拼攏的,就將它靠了牆放著,然後人蹲在門裡,順手在門外搬了一隻小凳子進來。就靠了門邊坐著。他的屁股,是剛剛挨了小板凳,人又站了起來,偏著頭向門外叫道:「倒茶來!喂,拿煙來。我那屋子窗戶臺上有盒新買的煙,那是好煙。」 李南泉想著,越和他客氣,他是越來勁,那就由他去罷。袁先生就是這樣,坐在小板凳上說兩句話,他就站起身來,向外面叫著吩咐幾聲。要茶,要紙煙,要瓜子,要火柴,預備晚飯。這樣足忙了半小時,算是把客人初到的這部回旋曲,演奏完畢。張玉峰這也明白了主人袁四維的那番用意。因之主人談到湊股蓋房子的這件事,他決定加入。只是詳細的辦法,請保留作兩日的考慮。同時,李南泉在坐,並不怎樣熱烈的贊助。 袁四維也醒悟過來,必是自己進行得太積極了,這就談些風景。他說到這地面夏天不熱,冬天不冷,水是泉水,比城裡的自來水好。屋後山上,有的是樹木,燒柴大可不花錢。小菜出在附近農家,比城裡便宜得多,而且新鮮,比肉還好吃。晚上乘涼,更不用說,月亮在山上照下來,滿山谷都是清涼的影子。蟲子由遠叫到近,又由近叫到遠。這種天然音樂,城裡是沒有的。這位袁先生說了不算,還將兩隻手向窗子外、門外上下四方亂指,李南泉不住地掏出紙煙來吸著,兩道眉頭子,不由自主地,只管向鼻子上面連接著,到了最後,他忍不住了,笑道:「真是那話,我們這裡的月亮,都要比別的地方圓些。」 袁四維並不以為這話是挖苦的,笑道:「的確如此,我們這裡的月亮,是比別的地方,更要圓些的。那倒不是月亮本身,有什麼變樣,因為我們這裡的山水風景,非常幽靜美麗,那就把這裡天空上的月亮,也就點綴得格外好看了。假如這個地方,有法子維持生活的話,就是抗戰結束了我也不離開,我要在這裡買山終老了。這裡我住了兩年,我是越住越覺得可愛呀!」 他說著這話,把頭昂起來,把胸脯子挺著。當他讚歎著的時候,把那話音拉得很長,周身的重點,都在胸肩以上向後仰著。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就隨了這個姿勢向前伸出去,那小凳子沒有多大的基礎,給他的屁股向前一逼,彈了出去兩尺遠。他就身子仰著落下去,篤的一聲,坐在地上,幸是後面有土牆,將他撐住,不然,他也就翻跌在地上了。張玉峰是客,自然不便笑,牙齒咬著舌頭尖,極力把笑意忍住。 李南泉笑著走過來,伸了兩手將袁四維挽著,笑道:「我兄讚美這地方,真是讚美太過分了。大有賈島騎在馬背上敲詩之概。」 他笑著站起來,拍了身上的灰跡,笑著搖搖頭道:「真好,對於這個地方,我真像是喝酒的人喝醉了酒似的。哦!說到酒,我就想起了待客的問題了。張先生喝什麼酒的?」 張玉峰笑著點點頭道:「袁先生,你不要客氣,我絕不會在府上打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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