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李太太坐在旁邊椅子上對先生臉上望著,微微笑著,因伸著手道:「你給我一支煙。」

  李先生聽說,果然就給她一支煙。而且擦著火柴,給她點上煙。李太太斜坐著,緩緩地噴著煙,斜了眼向他看著,因笑道:「我相信你有意和她開玩笑。不過她……」說到這裡,她把聲音低了一低,因道:「不過她有意在這時候,報復奚先生一下,你可別在這時候,受著她的利用,作了犧牲品。」

  李南泉昂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極長,總有兩三分鐘。李太太對他望著,倒也呆了。等他笑完了,因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南泉笑道:「這種犧牲品,男子是願意作的。不過要看享受犧牲品的是什麼人。你瞧她那德行……」

  正說到這裡,李太太向他亂搖著手,只管偏了頭向窗子外努嘴,這就聽到奚太太操著一口藍青官話,向這裡走了來。她道:「李太太,上街去嗎?我們一路走,我要請你作個參謀,行不行?」說著,她已走進門來了。見面之下,就讓李太太大吃一驚。她今天已完全變了個樣子。上穿黃府綢翻領短褂,下面系著一條藍綢裙子,裙腰上束著一條紫色皮帶,下面光了兩隻白腿,穿著白帆布皮鞋。

  她這打扮,完全是十幾歲小女的裝束。奚太太是三十多歲的人,還弄成這一副情形,實在有些不相稱。可是她的意思,卻以為裝束改回去二十歲,人也轉回去二十歲。因之她平常梳的那兩個老鼠辮子,各在上面紮了一朵綠綢花。兩頰上的胭脂粉,那更不用說,是抹得十分濃厚的。她的眉毛和眼角,天生是向下深深彎著的,彎著成了個半月形。平常她並沒有感到這有什麼缺點,甚至這樣向下彎著,她認為是好看的。今天不然,她把向下的眉毛彎,給它剃掉了。用了鉛筆,把眉毛梢向上拉平了些。問題就在這裡了。平常眉毛尾巴和眼睛角,保持了相當的角度。現在把眉毛向上提高些,就和眼角,失去平衡的距離。

  這一點,料著她也有個相當的考慮,她也在眼角上,用鉛筆塗畫了許多線條,而把眼角描得斜斜地向上,在遠處猛然看著,她的五官,果然是有些改觀了。可是就近看來,她用的筆,不是畫眉筆,而是後方所出的小學生寫字的筆。這種鉛筆用來塗在脂粉濃抹的臉上實在不怎麼調和。就近看時,筆劃顯然,卻是不高明之至。

  李太太看了她那番新裝束,實在是個意外的事情,因之立刻跑上前去握著她兩隻手,本來帶著笑容,要說句「好美麗」。可是四手相握之後,一切看得逼真,簡直是戲臺上的小花臉子,這就大聲叫了一句:「我的上帝!」

  奚太太笑道:「下面一句話,我替你說了罷,你今天真漂亮呀!」

  李太太嘻嘻笑道:「真的,你今天太漂亮了。至少年輕十五歲。」

  李先生聽了這話,也是哈哈大笑。奚太太向他瞟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又要用俏皮話來奚落我了。可是我也常聽到你說過,女孩兒家愛好是天然。你說良心話,你不願意你太太化妝化得漂漂亮亮嗎?我們敬平就是嫌我不化妝。我原來的意思,認為在這抗戰時期,一切從簡,能夠節省些時間與金錢,那就節省些時間與金錢罷。倒不想這點善意,他完全不瞭解。那末,我就依了他,也化妝起來,化妝之後我們和那臭女人比比,看是哪個漂亮。化妝也像畫畫寫字一樣,必須肚子裡有墨水的人,才能夠化妝不俗。我們念了多少年的書,穿什麼衣服,也不會有俗氣。」

  李太太本已和她撒著手了,聽了這話,複又抓住了她的手,連搖了幾下頭,笑道:「太太,你少用我們兩個字,好不好?」

  奚太太故意學著電影明星的姿態,將頭略微一低,又把眼皮一撩,作個略微沉思的樣子,笑道:「對的,我這話說得很有語病。這不去管他了。我要求你一件事,你陪我上街走一趟。」

  李太太搖了兩搖頭,笑道:「那不行。你打扮得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我這個黃臉婆子,怎好意思和你一路在街上走呢?」

  奚太太捏了個拳頭,輕輕在她手胳膊上碰了一下,笑道:「你說這種話,我要揍你,走罷走罷。」說完,不容她分辯,拉了就走。她向來是有點力氣的,李太太非她的對手,只有讓她扯著走了。李先生走出來看時,見奚太太的手臂挽在李太太的肩上,很親熱的樣子,並肩在石頭路面上走著。看那背影。她那兩個小辮子走著一閃一閃的,帶著綢花飛動,那簡直是位小姑娘了。

  李先生站在廊沿上,很發了一會子呆。身旁有人笑道:「咱這村莊裡,今天出了個美女,你也看著出神了。也難怪你出神,真是新聞嘛!」

  她回頭看見吳春圃先生,嘻嘻笑著,笑得他兩腮上的胡樁子,全都有些顫動。

  李南泉微笑著道:「時代是變了,婦女也變了,什麼花樣也有,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是落伍的手法,現在另有了新高招兒了。」

  吳春圃咬著牙齒,笑得搖了兩搖頭。因道:「這樣的高招,我看簡直要誰的命,摔句文罷,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三四十歲的人,打扮成個小學生,這是什麼玩意?」

  李南泉道:「胭脂粉和高跟皮鞋,那是征服男人的機械化部隊。她在另一個女子的對手方,吃了個大敗仗,她為什麼不使用機械化部隊?」

  吳春圃笑道:「機械化部隊也不是人人可以使用的呀。而況奚先生並不在家,她這機械化部隊擺出來什麼意思?難道要征服另一個人嗎?反正我們這糟老頭子不會是她侵略的對象。」

  他說得正有趣,吳太太在他屋子裡老遠插言道:「俺說,伲拉呱也避個忌諱。人家家裡還有人哩,把這話傳出去了,什麼意思?俺這作街坊的好不正經。」

  吳先生道:「她能作,咱就能說。反正是人心大變。」說著哈哈大笑走回家去。

  李南泉雖然覺得吳先生的玩笑開得大一點,可是鄰居們對於奚太太這番作風,都不免認為是個頂好的笑料,世界上真有這樣忘了年紀的妙人。他獨自尋思,臉上不免時時發出微笑。

  他這微笑,卻讓對過的鄰居袁先生看見了。那袁先生手上拿了根長繩子,正和他的男孩子牽著,在人行路下一塊菜地上比來比去。看那樣子,好像是在丈量地皮。那袁先生見這邊有人在發笑,他以為是笑他的動作。便放下手上的繩子,點個頭道:「李先生起得早!」

  李南泉道:「起早也是無聊。不像袁先生,起來就工作。」

  他對於這個批評,似乎正感到射中心病,丟下了繩子,先正了顏色,然後搖了幾搖頭,因道:「我這是什麼工作,我這完全是為朋友服務,敵人轟炸,越來越厲害了。許多朋友,原來住在郊區的,都覺得不穩妥,又要再疏散,他們認為我這裡很好,就交給我一種繁難的工作,要二二十天之內,在這裡蓋起一幢房子。他們本是三四股出錢,可是想到沒有我在內,覺得我不肯賣力,硬把我也拉進組織。我們這長衫朋友,不會搞蓋房子的事。可是患難不相共,人要朋友幹什麼?我只好勉為其難,找瓦木匠,看材料,設計畫圖,不分晝夜地跑。」

  李南泉道:「四維兄,你這股份公司都辦好了嗎?還增資不增?」

  這句話讓他聽得非常入耳。立刻走了過來,笑道:「我們這是無限公司,可以儘量地增資。五間房子不夠,蓋十間。十問屋子不夠,我們再蓋一幢。怎麼樣?李先生有意加入我們這建築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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