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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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笑道:「這就奇怪了。你二人共一個奚先生,弄得一生一死,固然不會是同病,而且也不能相憐。要憐愛你,當年她不至於到南京去找你了,把丈夫讓給你罷。你若對她相憐,你也會勸說奚先生,不會讓她落到那悲慘的結局。何況『同病』兩字,很難解釋,至少你活著,她死了多年了。」 奚太太道:「怎麼不會是同病呢?我是被奚敬平欺侮的,她也是被奚敬平欺侮的。都是被丈夫欺侮的人。我到了現在這個階段,丈夫有了二心,我知道她那時是太痛苦了。」 李太太聽了她這話,不覺學著李先生的口吻,叫道:「我的上帝。」 李南泉笑道:「怎麼不叫上帝呢?宇宙中一切事物的命運,都是屬上帝支配的,事情的出現,偉大、渺小、快樂、悲苦、離奇變幻,也都是上帝搞的,我們在驚歎每一件事情之下,不能不叫他一聲。」 奚太太聽他所說的話,顯然不是正當的解釋,倒是默然了有四五分鐘,接著低聲歎了一口氣道:「死馬當作活馬醫」。 正說到這裡,奚家的老媽子,忽然在他們家屋簷下,「哇呀呀」地發出一聲怪叫。接著喊了聲:「朗個做呀朗個做?」 奚太太兩個孩子也隨聲附和著,大喊「不得了,不得了!」 奚太太本來被李氏夫妻的話說得心虛,這時突然發生這種怪聲,她突然向李太太身邊一撲,兩手抓住她的手。可是她忙中有錯,抓的不是李太太,而是李先生。李先生在太太當面,而被鄰居太太抓住了。這樣也很難堪,立刻將手向後縮著,連問「這是怎麼了?」 奚太太兀自握住他的手未放,連說:「我害怕!我害怕!」 李先生道:「什麼事!你害怕?」 奚太太哆嗦著叫道:「活鬼出現,活鬼出現!」 李先生這就沒有法子不提醒她了,因道:「奚太太,你害怕,你去打鬼,你抓著我幹什麼?」 奚太太這才明白了,突然「哎喲」了一聲,將手縮了回去。奚家的老媽子,這時開言了,「砍腦殼的死狗,好大一塊肉,拖起走了,肉放那樣高,它有那樣厲害,硬是爬上桌子去了。」 李南泉先明白她剛才叫喊的意思,因道:「你是不是說,狗把那作三牲的肉給銜走了?」 老媽子道:「就是嘛!」 李太太笑道:「我的上帝,這一下子可把我嚇著了。這麼多人在這裡,還有活鬼出現,那還得了?」說著,伸手拍了奚太太的肩膀道:「我的上帝,你回去把那份三牲祭禮收拾起來罷。再要來兩條野狗,不定更會出什麼亂子。」 奚太太透著有點不好意思,慢慢站起身來向家裡走,勉強發出笑聲道:「我只管說話,把那份三牲,都忘記收拾了。」 她說著話,沒有離開三步,正好走廊上一條黑影子向前一竄,她又怪叫了一聲,手扶了牆壁,向李先生面前跑轉來。 她這一聲怪叫,引得屋子外面乘涼的人,全站了起來了。奚太太也就是那兩分鐘的驚駭,兩分鐘以後,她就醒悟過來了,因叫道:「哪裡來的許多野狗?李太太,我要求你一點小事,你可不可以陪我回家一次?」 李太太笑道:「那我可辦不到,我的膽子還不如你呢。讓南泉送你回去罷。」 李先生因李太太這樣說明了,倒不好推辭,就起身送著她走。這雖是黑夜,滿天全是星點。星光照見人家的屋簷,在暗空裡畫出一個立體輪廓。由這邊走廊,到那邊走廊,中間有一方斜坡的空地。空地上斜插著幾根竹竿,上面各爬了一大堆扁豆的藤蔓,立在星光下,遠看就很像細長的人,穿著破爛的衣服。晚風不帶聲音,輕輕吹過來,將那扁豆藤搖撼著,更像是個人在那裡顫動。李先生在前引路,奚太太是隨後跟著的,她突然搶前兩步,抓住李先生的衣服,口裡連說「慢走」。李先生道:「奚太太你鎮定一點罷。若是你這樣草木皆兵,奚先生不在家,你晚上會作惡夢的。」 奚太太抓住他的衣服不肯放,緊緊隨在他後面。走到她屋簷下,李先生道:「我可以回去了嗎?」 她道:「你人情作到底罷,你在這裡站十分鐘,讓我把這份祭禮收了。」 李先生料著這事,不會是太太所同意的,但又不好意思不答應,因大聲答道:「好罷,我在走廊上站十分鐘。可是我並沒有夜光錶,我怎麼會知道是十分鐘呢?」 奚太太道:「那不過是這樣說,我把祭禮收齊送進屋子去,我就關門不出來了。」 她說著,倒是不敢怠慢,人走去收拾東西,口裡又叫她的孩子,又叫老媽子,又請李先生等一會,嘴裡嘮叨個不息。 李南泉雖明知道送奚太太回家,是奉內閣命令的。可是想到奚太太屢次抓著自己的衣服和手,讓太太知道了,是很大的一份嫌疑。這樣黑的地方,只管陪了她,倒有些未便,因大聲叫道:「兩位奚公子,你們也快點拿個燈亮來罷。」 她家大孩子在屋子裡答道:「我們不出去,怕外面有鬼。剛才就有兩個女鬼來搶三牲吃。」 奚太太端著一隻木托盆,正放快了步子向屋子裡走,聽到說有鬼搶三牲,她以為是跟著身後追了來的,就跑得更快。可是她忘了登走廊的臺階了,兩腳碰了石坡子,人向前一栽,正好李南泉就站在走廊簷下,她是連手上的木托盆和整個身子都撲到李先生身上來。李先生猛不提防,向後倒去。奚太太整個身子壓在他的大腿上。兩個人和一隻木托盆,同時落在地面,這聲音不會太小,連左右鄰居都驚動了,不約而同地問著「怎麼樣了?」 李南泉在地面上推開了奚太太,慢慢爬了起來,笑著道:「不要驚慌,我摔了一跤了。我慢慢地爬起來就是。」說著,他扶了廊柱站了起來。當他爬起來的時候,奚家的老媽子,和兩家鄰居們,已經舉著大小燈火,都到了走廊上來。燈火之下,照見李先生在彎腰拍著身上的灰,而奚太太卻坐在地面上,兩手撫摸著大腿膝蓋。李太太在那邊的黑暗地方,看這邊的光亮所在,十分清楚,見李先生和奚太太的形狀,都是這樣狼狽,就大聲問道:「這是怎麼搞的?真有活鬼出現嗎?這真是大大的一個笑話。」 李先生聽了這話,知道太太有怒意,什麼話也不敢答覆,立刻就走了回去。 李太太看到李先生回來,不免板住了臉子。但在星光之下,李先生並不看見,也就悄悄在睡椅上坐下。不多大一會工夫,奚家老媽子,手提了一盞帶鐵柄的瓦壺燈,後面跟著對面山溝一個賣水果的小夥子,一路嘀咕著來。那個小夥子是老媽子的兒子,在溝邊上種了幾塊菜地,帶賣點水果。但雖如此,卻是本村子裡的甲長。一來,這村子裡全是外省籍的公教人員,不願當保甲長。二來,本村子雖有一小部分本地人,都認不得字,人緣也欠缺。而這位水果販,倒是認過三百千三部大書的。因此在本村子的下江人,公舉他為甲長。他叫戴國民。本村裡三歲小孩子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原因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他販了水果回來,在未上市之先,就可以賣給本村的小國民,而且還可以賒帳。他一說著話,小孩子全操著四川話問他:「戴國民,有李子沒得?有白花桃子沒得?」 他道:「今天沒有桃子李子。地瓜咯,好大一個。」 他母親戴媽道:「不要扯,先借新酒藥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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