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李南泉把話聽到這裡,已經十分明白了。便站起笑道:「高鄰,你今天所說的話,我有些不相信,難道你管束下的奚先生,還有造反的可能嗎?」

  奚太太叫著她丈夫的號道:「敬平這個人,有三分賤相,一直是需要我管束著。他在我身邊,我可以管理得他不喝酒,不吸紙煙,不打牌,規規矩矩,從事他的工作。不過他要離開了我的話,只能一兩個月。日子久了,他就要作怪。每遇到這種事,我就得打起精神,從頭教訓他一番。這次,恐怕又是犯了老毛病。」

  李南泉笑道:「什麼老毛病?」

  奚太太瞅了他一眼,臉上不免帶了三分笑容,向他一撅嘴笑道:「你們男人都有這個毛病,離開太太就要作怪。」說著,搖搖頭。

  正在這時,有個尖銳的聲音,在隔溪的山路上叫著奚太太。那正是她的好友,石正山夫人。她穿了件淺藍色竹布長衫,光著兩隻手臂,分別拿了秤和竹籃子。奚太太迎出來問道:「老石,你又忙著什麼家政。親自出馬?」

  她站著向這裡遙望著,將小秤夾在腋下,抬著手向她抬了兩抬,因道:「聽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奚太太道:「唉!還不是那件事,你到我家裡去談談罷。」說著,隔了山溪向石太太招手,踢踏著那雙拖鞋,向家裡走了去。

  李南泉伸著頭向門外看看,然後低聲笑道:「這位仁兄家裡,出了什麼新的羅曼斯嗎?」

  李太太笑道:「什麼羅曼斯,不就是她說的那一套嗎?我們太太群裡,早已知道了這件事了。她先生現時和一個女職員在重慶同居。她吹什麼,還管理先生不許吸紙煙呢!」

  李南泉看看太太的臉色,覺得還不會見怪,因笑道:「站在女人的立場,你該同情她才對,怎麼你也說她?」

  李太太道:「誰讓她老在人前誇下海口?我們總沒有自稱家庭大學校長。」

  李南泉向窗子外一努嘴道:「來了,瞧熱鬧的罷。」

  李太太看時,正是奚太太的「對方」奚敬平回來了。他穿著一套灰色嗶嘰西服,巴拿馬草帽,寬寬的邊,將大半截腦袋蓋著,手提了一支朱漆手杖。一步一搠,慢慢在山麓路上走著。看他每個步子踏下去,好像是落得都很沉重。他的家,和這邊的屋子是並排的,由山路上下來,都要經過涸溪上一道木橋。奚先生走到溪岸的坡子上,將手撐著手杖,另一隻手,托了一下他高鼻子上的眼鏡,似乎是有點凝神的樣子。他們家庭大學的學生,已經看到了,喊著一聲「爸爸回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木橋是梯子形架著木板的,老遠就聽到劈劈啪啪一陣響。

  李先生在那邊草房子窗下,以為是打起架來了,也追向走廊上來看。這時,天上的細雨煙子輕淡得多了。山峰上的濕雲卻不肯輕淡,依然很濃厚,向草木上壓迫著。只要在屋簷以外,空氣裡面,就全是水分。那位奚先生並不覺得這是陰天,依然靜靜地站在木橋頭上,那些孩子直擁擠到他面前,他卻是很從容地道:「仔細一點走,滑得很,不要摔下去了。」

  一個最小的男孩子抱了他的腿,問道:「爸爸,你帶了吃的回來了沒有?我們老早就等著你呢。」

  奚太太應著這聲音,由屋子裡走出來,她大聲道:「你還有心管著孩子摔倒嗎?孩子們摔死了,你就更是高興,你沒有了累贅,那就更好去找女人玩了。現在國家危急到這種樣子,你們當公務員的人,正應當臥薪嚐膽,刻苦自勵,怎麼剛是疲勞轟炸過去兩天,你就丟了妻室兒女,在外面玩女人,無論是在私在公,你……」

  奚先生看看旁邊走廊上,站了好幾位鄰居,這就把手杖舉起來,指點了她道:「我還沒有進門,你就說上這樣一大套。你要知道,我不是一裡、兩裡路回來的,我是經過二十公里的長途汽車才回來的。」

  奚太太道:「你走了二十公里?你走了二百公里也應該。這是你的家,你不當回來嗎?若依著我的興致,我當追到重慶質問你。我在家門口說你這就十分謙讓了。」

  奚敬平雖然向來受著太太的管束,但在朋友面前,他這個面子是要繃著的。他想繼續吵下去,恐怕太太會說出更不好聽的話來。站著呆了一呆,將身子扭過去,將手杖點著石頭坡子,又向原來的路上走回去。奚太太叫道:「奚敬平,你走,你飛也飛不了!」說著,自己就追了上來,她原是穿著拖鞋的,為了走路便利,脫下了拖鞋,光著兩隻白腳,徑直向前追著。

  奚先生看到許多鄰居都各在自己家裡向外望著,他還不肯失落了這官體,依然是緩步而行。奚太太只是一段五十米的競賽,就超過了奚先生,雙手一橫,攔著去路。

  奚敬平對於這個作風,似乎不可忍受。他取下了頭上那頂戰前的寶藏巴拿馬草帽,拿在胸前,當扇子搖著。但他還不肯高聲,皺了眉道:「你這不是笑話嗎?」

  奚夫人兩手叉了腰,擋住了去路,偏了頭道:「不許走,我要和你開談判。要走也可以,我們一路到重慶去。」

  奚先生不說話了,只將帽子在胸前搖著,石太太在走廊下高抬著手,連招了幾下,笑道:「奚先生回來罷,我還在這裡等著呢。你回來了,太太少不得和你做頓很好的午飯,你怎麼不回來?回來,回來!」

  她說著,手只管亂招。奚敬平道:「石太太我不是不回來嘛!我不回來,冒著陰雨天坐長途汽車幹什麼呢?我去找正山兄談談罷。」

  石太太亂搖著手道:「你可別找他。你找他,那是問道於盲了。有什麼事,你和我商量罷。」說著,就徑直走出來,直奔到一處。奚敬平笑道:「石太太知道我今天會回來?」

  她笑道:「我是前朝軍師諸葛亮,後朝軍師劉伯溫,掐指一算,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說著,一把就把他手上的草帽奪了過去。那還不算,又扯著他的西服笑道:「穿這樣漂亮的衣服,站在爛泥裡面,你看,也不相稱吧?回去罷,有什麼話,家裡說。」

  奚敬平看看自己太太光著兩隻白腳,站在水泥糊刷著的石坡上,身上一件薄綢的舊長衣,腋下倒有兩個紐袢沒扣,披了一把頭髮在肩上,實在不成樣子。便道:「好罷,我們回去說罷。反正……」說著,他搖了幾搖頭,向家裡去。

  這時,奚太太算是醒悟過來了,自己還赤著兩隻白腳呢。這就向石太太笑道:「這是個笑話,我一忙就把兩隻拖鞋忙掉了。」說著,抬起一隻白腳給人家看。她是站在一塊油滑的石板上的,只剩下一隻腳站在石板上,已是站不住。她抬著那只腳的時候,來個金雞獨立勢,那雙腳像踢足球似的踢了出去。於是身子向後彎著,胸部仰起來,取個重點平均的度數,那只單腳支持不住,屁股向下一坐,就坐在石板上了。

  她穿的是件薄綢衫子,白底子上的紅藍花點子。已經是只有一點模糊的影子,其形如紙,她向後一坐,壓著那後底襟,早是哧啦一聲響,除掉了半截。她這一下顛頓,頓得全身骨頭作痛。兩隻眼睛裡的眼淚都要流出來,坐在石板上,有五分鐘不能站起來。石太太走過來,彎著腰將她攙著,笑道:「這是何苦,氣是生了,苦也是自己吃。」

  奚太太右手被扯著,左手揉著眼淚,只管嘻嘻地笑。石太太笑道:「站起來罷,可別把我拉下去了,兩人全在爛泥裡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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