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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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像其他本地朋友是頭上包著一塊白布的,而換了一條格子布的頭圈。在黃蠟型的面孔上,蓄了一叢山羊鬍子,讓他穿起印度裝束來,一定像是一位友邦駐中國代表。李先生為了拉攏交情,老遠地向他點著頭叫了一聲「彭老闆」,他點著頭道:「李先生早!昨天這山旮旯裡遭了。」 李南泉道:「可不是。這屋子沒有了頂,我正想找你幫忙哩!」 彭老闆走到面前站住,像那位李瓦匠一樣站定了,遙遙向那幢破茅屋張望了一下,點點頭道:「惱火得很!」 吳春圃道:「昨晚上讓大雨沖洗著屋子,我們一宿全沒有睡。你來和我們補補罷。」 彭蓋匠搖搖頭道:「拿啥子蓋嘛?沒得草。」 吳春圃指著山上道:「這滿山都是草,沒有蓋屋頂的?」 彭蓋匠道:「我怕不曉得?昨日落了那場大雨,草梢上都是濕的,朗個去割?就是去割,割下來的草,總要曬個十天半個月,割了草立刻就可以蓋房子,沒得朗個撇脫!」 李南泉聽說,心裡一想,這傢伙一棍子打個不粘,不能和他作什麼理論的,便笑道:「這些困難,我們都知道,不過彭老闆作此項手藝多年,沒有辦法之中,你也會想到辦法的,我這裡先送你二十元作為買山草的定錢,以後,該給多少工料,我們就給多少工料,請你算一會兒,我回家拿錢去。」 彭老闆道:「大家都是鄰居嘛,錢倒是不忙。」 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並不走開,依然站在路頭上等著。李先生一口氣跑了回來,就塞了二十元鈔票到他手上去。他懶洋洋地伸手將鈔票接了過去,並不作聲,只是略看了一眼。 吳春圃道:「彭老闆,可以答應我們的要求嗎?」 他伸手一摸山羊鬍子,冷冷笑道:「啥子要求嘛?我作活路,還不是應當。」 李南泉覺得他接了錢,已是另一個說法,便問道:「那末,彭老闆哪天上工呢?」 彭老闆又一摸鬍子道:「這幾天不得空咯!」 吳春圃將臉色正了道:「你這就不對了,我們若不是急了,怎麼會在大路上把你攔著,又先付你錢?你還說這幾天不得空,若是雨下來了……」 彭蓋匠不等他說完,就把手上捏的二十元鈔票塞到李南泉面前,也沉著臉道:「錢還在這裡,你拿回去。」 李南泉將手推著,笑道:「何必何必!彭老闆,我們前前後後,也作了三四年鄰居,就算我不付定錢,約你幫一個忙,你也不好意思拒絕我。就是彭老闆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話,只要我姓李的可以幫到忙,我無不盡力,我們住在這一條山溝裡,總有互助的時候。彭老闆,你說是不是?」 他將那鈔票又收回去了,手一摸山羊鬍子,笑道:「這句話,我倒是聽得進咯。我曉得你們屋頂垮了怕漏,你沒有打聽有幾百幢草屋子都垮了嗎?別個不是一樣心焦?」 李南泉又在身上摸出了一張五元鈔票,交到他手上,笑道:「這個不算工,也不算料,我送你吃酒,無論如何,務必請你在今天找點草來,給我把那兩個大天窗蓋上。其他的小漏,你沒有丁夫,就是再等一兩天,也沒有關係。」 他又接了五元錢,在那山羊鬍子的亂毛叢中,倒是張著嘴笑了一笑,因道:「我並不是說錢的話,工夫硬是不好抽咯。」說著,他就做了個沉吟的樣子。 那吳先生還是不失北方人那種直率的脾氣。看到李先生一味將就,彭蓋匠還是一味推諉,沉著了臉色,又待發作幾句。可是,李先生生怕說好了的局面,又給吳先生推翻了。這就抱著拳頭,向彭蓋匠拱拱手道:「好了好了,我們一言為定,等你的好消息罷,下午請你來。」 彭蓋匠要理不理的樣子,淡淡答道:「就是嘛!不要害怕,今天不會落雨咯。我們家不也是住草房子,怕啥子?」說著,他緩緩移了兩條光腿子,慢慢向上街的山路走了去。吳春圃搖搖頭道:「這年頭兒,求人這樣難,花錢都得不著人家一個好字。我要不是大小七八上十口子,誰受這肮髒氣。咱回山東老家打遊擊去。」 李南泉笑道:「這沒有什麼,為了蓋房子找他,一年也不過兩三回,憑著我們十年讀書,十年養氣的工夫,這倒不足介意。」 吳先生歎了口氣,各自回家。這時,李家外面屋子裡那些雜亂東西,有的送到屋外面太陽裡去曬,有的堆到一隻屋子角上,屋子中間,總算空出了地方。李先生也正有幾篇文稿,須在這兩天趕寫成功,把臨窗三屜小桌上那些零碎物件,歸併到一處,將兩三張舊報紙糊裡糊塗包著,塞到竹子書架的下層去,桌面上騰出了放筆硯紙張的所在,坐到桌子邊去,提起筆來就寫稿。 李太太將木梳子梳著蓬亂的頭髮,由外面走了進來,嘰咕著道:「越來越不像話。連一個蓋頭的地方都沒有。叫化子白天討飯,到了晚上,還有個牛欄樣的草棚子落腳呢,我們這過的是像露天公園的生活了。」 李南泉放下筆來,望了太太道:「你覺得這茅屋漏雨,也是我應當負的責任嗎?」說到這裡他又連點了兩下頭道:「誠然,我也應當負些責任,為什麼我不能找一所高樓大廈,讓你住公館,而要住這茅草屋子呢?」 李太太走到小桌子邊,把先生作文章的紙煙,取了一支銜在嘴裡,撿起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將煙點著,「啪」的一聲,將火柴盒扔在桌上,因道:「我老早就說了,許多朋友,都到香港去了,你為什麼不去呢?若是在香港,縱然日子過得苦一點,總不用躲警報,也不用住這沒有屋頂的草房。」 李南泉道:「全中國人都去香港,且不問誰來抗戰,香港這彈丸之地,怎麼住得下?」 李太太將手指夾出嘴唇裡的煙捲,一擺手道:「廢話,我嘴說的是住家過日子,誰談抗戰這個大問題!你不到香港去,你又作了多少抗戰工作?喲!說得那樣好聽!」 她說畢,一扭頭走出去了。李先生這篇文稿,將夾江白紙,寫了大半頁,全文約莫是寫出了三分之一。他有幾個很好的意思,要用幾個「然而」的句法。把文章寫得跌宕生姿,被太太最後兩句話一點破,心想,果然,不到香港去,在重慶住了多少年了,有什麼表現,可以自誇是個抗戰文人呢?三年沒有作一件衣服,吃著平價米,其中有百分之十幾的稗子和穀子,住了這沒有屋頂的茅草屋,這就算是盡了抗戰的文人責任嗎?唉!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想到最後這個念頭,口裡那句話,也就隨著喊叫了出來,對了未寫完的半張白紙,也就是呆望著,筆放在紙上提不起來了。 他呆坐了約莫一小時之久,那半張白紙,可沒有法子填上黑字去。歎了一口氣,將筆套起來,就走到走廊上去來回地踱著步子。吳春圃在屋子裡叫起來道:「李兄,那個彭蓋匠,已經來了,你攔著他,和他約定個日子罷,他若能來和你補屋頂,我就有希望了。」 李南泉向山路上看時,果然是彭蓋匠走回來了。他肩上扛著一隻麻布袋,袋下面氣鼓鼓、沉甸甸的,分明是裡面盛著米回來了。他左手在胸前,揪著米袋的梢子,右手垂下來提著一串半肥半瘦的肉,約莫是二斤多,同在這只手上,還有一把瓦酒壺,也是繩子拴了壺頭子,他合併提著的。他不像上街那樣腳步提不起勁來,肩上雖然扛著那只米袋,還是挺起胸脯子來走路的。這不用說,他得下二十五元,已先在街上喝了一陣早酒,然後酒和肉全辦下了,回來吃頓很好的午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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