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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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先生在屋子裡拿了一個濕手巾把來遞給他道:「先擦眼淚水罷,俺倒想到一輩古人來了。」 李南泉擦著臉道:「哪輩古人,受我們這同樣的罪呢?」 吳先生將手上的芭蕉扇,四面扇著風,笑道:「昔日周郎火燒赤壁,曹操在戰船上,就受的這檔子罪。」 他這麼一說,連走廊那頭的甄先生也感興趣,笑著問道:「那怎麼會和我們一樣受罪呢?」 吳先生道:「你想:他在船上,四面是水,我們雖不四面是水,這山溝裡的山洪,就在腳下,這走廊恍如一條船在海浪裡。當年火燒戰船,當然用的是草船送火,順風而來。江面上的草,你怕沒有濕的嗎?曹孟德當年還可駕一小舟突圍而出,咱還走不了呢。」 這個譬喻,倒引得在座的男女,都笑了一陣。李太太道:「我看還是勞你的駕,把那堆煙草撲熄了罷。在這煙頭上,實在是坐不住。」 李先生笑道:「點起火來是很不容易的,要撲熄它,毫不費力,隨便澆上一盆水就得了。」 吳先生笑道:「我來幫你一個忙,交給我了,你去休息罷。」 李先生為了這堆蚊煙。弄得周身是汗,已不能和鄰居客氣,回到屋子裡,找了濕手巾,擦上一把汗。見全家大小都坐在箱子上,伏在鋪蓋卷上打瞌睡。在屋角漏水沒有浸濕的所在,燃了兩支蚊香。屋子裡霧氣騰騰的。菜油燈放在臨窗的三屜桌上,碟子裡的菜油,已淺下去兩三分,兩根燈草搭在燈碟子沿上,燒起一個蒼蠅頭似的火焰,屋子裡只有些淡黃的光。為了不讓風將菜油燈吹熄,窗子只好是關閉了,好在那被震壞的屋子門,始終是敞著的,倒也空氣流通。而且也為了此發生流弊,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子,並不怕蚊煙,趕了那點弱微的燈光,不斷向菜油燈上撲著。那油燈碟子裡,和燈檠的托子上,沾滿了小蟲子的屍體。尤其是那油碟子裡,浮著一層油面,全是蟲子。燈草焰上被蟲了撲著,燒得「撲哧撲哧」響。 李南泉看著,搖了兩搖頭道:「此福難受。」 他左手取了把扇子,右手提了張方凳子,複行到走廊上來乘涼。那堆草火,大概是經吳先生撲熄了,走廊上已經沒有了煙。先是聽到水煙袋被吸著,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和拖鞋在地面上踢踏聲相應和。隨後有了吟詩聲:「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李南泉笑道:「吳兄你又來了詩興?」 吳先生拖著步子,在走廊上來去,因道:「這個巴山夜雨的景況,卻是不大好受。」 李南泉道:「那末,你只念上兩句,而不念下兩句,那是大有意思的了。何當共剪西窗燭,再話巴山夜雨時。實在是再不得。」 吳春圃道:「不過將來話是要話的。俺希望將來抗戰結束,你到俺濟南府玩幾天,咱到大明湖邊上,泡上一壺好香片,楊柳蔭下一坐,把今天巴山夜雨的情況,拉呱拉呱,那也是個樂子。」 吳太太在身後冷不防插上一句話道:「這話說遠著去了,俺說,李先生,咱有這麼一天嗎?」 李南泉笑道:「有的。我們也必得有這個信念,若沒有這個信念,我們還談什麼抗戰呢?」 吳太太道:「真有那樣一天,俺得好好招待你兩口子。」 吳先生說高興了,「嘰哩呼嚕」,長吸著一口水煙袋響,然後笑道:「俺打聽打聽,人家兩口子,到了濟南府,咱用什麼招待?」 吳太太笑道:「李太太喜歡吃山東大饅頭,又不知道山東糝是什麼東西。咱蒸上兩屜大饅頭,煮上一鍋糝。」 吳先生笑道:「一鍋糝?你知道要幾隻雞?」 吳太太笑道:「你這還是一句話,你就捨不得了,就算宰十隻雞,你要能回濟南府,還不樂意嗎?」 吳先生笑道:「慢說宰十隻雞,就是宰一頭豬我都樂意。李先生,你最好是春末夏初到濟南去,我請你吃黃河鯉,大明湖的奶湯蒲菜。」 李先生哈哈一笑,在走廊那頭插嘴道:「這有點趣味了。向下說罷。這樣說下去,我們也就忘了疲勞了。說完,我談些南京鹽水鴨子,鎮江肴肉,這一晚上就大吃大喝過去了。」 於是三人哈哈大笑。 §第十五章 房牽蘿補 在這種強為歡笑的空氣中,大家談些解悶的事情,也就很快混過了幾小時。遠遠地聽到「喔——喔——喔——」 一陣雞叫聲,由夜空裡傳了來,仿佛還在聽到與聽不到之間。隨了這以後,那雞鳴聲就慢慢移近,一直到了前面鄰家有了一聲雞鳴,立刻這屋子角上,吳先生家裡的雄雞,也就突然「喔」的一聲叫著。甄先生笑道:「今天晚上,我們算是熬過來了。可是白天再要下雨,那可是個麻煩。」 李南泉道:「皇天不負苦心人,也許我們受難到了這程度,不再給我們什麼難堪了。」 吳春圃道:「皇天不負苦心人,這話可難說。我們苦心,怎麼個苦法?為誰苦心?要說受苦,那是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財產。」 李南泉笑道:「這倒是不錯的。不過我們若不為自己生命財產吃苦,我們也就沒得可以吃苦的了。人家是雞鳴而起,孳孳為利。我們雞鳴不睡,究意為的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提出來了。大家倒是很默然一陣。甄先生很從容地在旁邊插了一句話笑道:「我你是為什麼雞鳴不睡呢?眼前的事實告訴我們,我們是為了屋漏。不過怎麼屋漏到這種慘狀,這原因就是太複雜了。」 李南泉坐在方凳上,背靠了窗戶台,微閉著眼睛養神。甄先生的話,他也是閉著眼睛聽的,因為有很久的時間,不聽到甄、吳二公說話,睜開眼睛來看時,見甄先生屋門口,一星火點,微微閃動著,可想到甄先生正在極力吸著煙,而默想著心事。屋角下的雞,已經不啼了,「喔喔」的聲音,又回到了遠處,隨著這聲音,仍是清涼的晚風,吹拂在人身上。 李南泉道:「甄先生在想什麼?煙吸得很用勁呀。」 他答道:「我想到我那機關,和我那些同事。一次大轟炸之下,大家做鳥獸散,不知道現在的情形怎麼樣了?我想天亮了,進城去看看,可是同時又顧慮到,若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警報,我應當到哪裡去躲避。第一是重慶的路,我還是不大熟,哪裡有洞子,哪個洞子堅厚,我還是茫然。第二是那洞子沒有入洞證的人,可以進去嗎?」 李南泉道:「甄先生真是肯負責任又重道義的人。我也很有幾個好朋友在城裡,非常之惦念,也想去看看。我們估計一下時間和路程,一路去罷。」 李太太隔了窗戶,立刻接言道:「你去看看遭難的朋友,我們這個家連躲風雨的地方都沒有了,誰來看我呀!」 這句話,倒問得大家默然,這時,天色已是慢慢亮了,屋簷外一片暗空,已變成魚肚色,只有幾個大星點,零落著散佈了。那雞聲又由遠而近,唱到了村子裡。同時,隔溪那條石板人行路上,有了腳步「撲撲」和籮擔搖曳的「咿呀」聲。隨著,也有那低微的人語聲,斷續著傳了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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