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九六 |
|
張工頭站著,哈哈大笑了一陣,也就走回前面走廊上來。 李南泉看到,向他拱拱手道:「張大哥真是俠義一流。」 他最愛聽這句話,不由得兩道眉毛一揚,張了大嘴笑道:「自小就愛聽個七俠五義,施公案,彭公案。頂著一個人頭總要充一個漢子。」 李南泉道:「今天多謝多謝,改天請你喝杯酒。」 張工頭道:「李先生,你若是不嫌棄的話,挑個陰雨天,一來不用躲警報,二來混日子過,我們痛痛快快喝一場;還有一層,你得讓我作東,我算給你壓驚。」 李南泉道:「好罷,到那日子再說,誰身上有錢誰就作東。誰都有個腰不便的時候,到了有工夫了,恰好是沒錢,那就很掃興了。碰到陰雨天你想喝酒,你又沒錢,難道還去借了錢來請我嗎?碰著哪天我有錢,就歸我請罷。」 張工頭點點頭道:「李先生痛快,就是那未說。」 他帶來的幾位工友,都蹲在隔溪竹了蔭下,地面上放一把大瓦壺,將就幾隻粗飯碗,彼此互送著飯碗喝茶。張工頭將拳頭一舉,笑道:「行了,我們回去罷。各位受累,改天我請你們喝酒。」 那些工友,二話沒說,笑嘻嘻的,站起身來就走。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望著他們走去,呆立良久,歎了口氣道:「禮失而求諸野,良然。」 就在這時,那些勘災的先生,正大群地走來,已挨家到了門口,他們伸頭向屋子裡略看了看,又向各戶主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吳春圃卻代表著鄰居,將他們送過橋去,他大聲地道:「沒什麼,縱然有點小損失,我們認了。不需要國家給我們什麼賑濟,這精神上的安慰,比什麼都好。」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走去。那查災的人群,也都跟了他走。李太太雖然看到家裡遭受這份紛亂,好在並不是意外的事,現在打掃乾淨了,正也在走廊上站著,輕鬆一下。那位送客的吳春圃先生,卻手搖了芭蕉扇,一步一步地向木橋裡走,老遠地看到李南泉夫妻,便點點頭道:「你二位也成了樂天派,對家裡這番遭遇一點不擔心,而且還帶了笑容。」 李南泉笑道:「事到於今,哭也是不能挽救這一份厄運的呀。」 吳春圃搖著扇子道:「這事可真不大好受呢。你們瞧瞧這天色吧,今晚上有暴風雨的可能。有道是早看東南,晚看西北,現在西北角的天色,可就完全沉下去了。」說著,他舉起扇子來,向西北邊天腳,連連地招了幾下。 李南泉聽說,趕快跑到廊簷下來張望一下,那西北角山頭上,黑雲像堆墨似的,很濃厚地向地面上壓著。那烏雲的上層,還不肯停止,逐漸伸出了雲峰,只管向天空裡鋪張了去。李南泉「呀」了一聲,接連著喊著「糟了糟了」。吳春圃道:「索性樂天一點罷,老天憐恤我們,也許雨不會來。」 李太太也為他們的驚訝所震動,隨著走到廊子外面來,點點頭道:「可能馬上就有大雨,可能那雨會閃開這裡。」 李南泉笑道:「你這話等於沒說。」 她笑道:「我就說肯定了有什麼用?雨真要來,我們在這時候還能夠找了蓋匠來蓋屋子嗎?」 吳春圃笑道:「雖然如此,但有一件事情可做,應該把晚飯搶著做出來吃了,免得回頭一手撐傘,一手拿筷子。可是還有飯碗呢,我們不能立刻生長出第三只手來拿飯碗。」 李太太說句「說的是」,立刻向廚房裡走去。也就在這時,那西北天角的黑雲,已是伸展著,遮蓋了頭上的青天,好像天沉下來無數丈。隨了這烏雲,面前那叢竹子呼呼作響,葉子亂轉,竹竿兒每根彎得像把弓似的,將枝頭直低垂到屋面那涸溪裡去。尤其是對面這片山頭上的亂草,像病人頭上的亂髮,全部紛披著,向東南倒著。那大葉樹幹,雖還是兀立不動,那樹頂上的枝葉,像把掃帚似的,歪到了一邊。那葉子像麻雀似的,成群地脫離了枝頭,在半空裡亂飛。那風勢是越來越猛,這條山谷裡,風像千軍萬馬,沖了過來。村子裡草屋頂上曾經掀動的亂草,大的成團,小的一絲一絲,也跟隨了那樹葉子在半空裡飛著跑。吳春圃走到廊簷下,喝了一聲道:「好嘛!說來就來。」 只這句話沒說完,屋頂上突然落下一團亂草,不偏不斜,正墜落在他頭上,亂草屑子撲了他一身。 吳太太在屋子裡看到,就迎著跑出來問道:「伲一拉呱,就沒有完咧。伲看,站在屋簷下,吹了這一身草,又是一身土。來罷,我把伲身上的塵撣撣罷。」 吳先生本來是一肚子不願意,繃著一張臉子抬起兩手,正在頭上拍著草和灰,經太太這樣一說,他不由得失聲笑了,望著李先生道:「伲瞧,俺這老兩口子,還是相親相愛咧。」 吳太太把一張老臉羞得通紅,手扶了門框,把頭一扭,就走回屋子去了。 李南泉笑道:「我們這中年將過,老年未到,夫妻們就是這樣的,一人彆扭就是三五天不說話。可是誰要有點失意,倒是彼此有個照顧。」 就在這時,那山谷裡的風,由口外狂湧進來,更掀得屋草樹葉亂飛,這泥糊竹牆的國難屋子,簡直有搖搖欲倒之勢。 李南泉看到,失聲「呵喲」了一下,下意識地將手撐著屋子。李太太聽到了這聲音,早是由廚房裡跑了過來,連問:「怎麼了?怎麼了?」 吳春圃將手裡的扇子,連連地揮了幾下,扇子揮在另一隻手掌上,「啪啪」有聲。他笑道:「果然不錯,老夥伴究竟是彼此關心的。」 吳太太縮在屋子裡,卻大聲叫道:「俺說,伲那一身土,進來抹一個澡罷。一拉呱就沒有完。」 吳先生笑著走進屋子去了。李太太怔怔地望著。 李南泉因把剛才的事告訴過了。李太太道:「你們沒事,就這樣閑嗑牙。其實怎能說是沒事,大轟炸過去不到幾小時,暴風雨又快要到頭上來了。就憑我們這樣的茅草泥壁房子,怎能夠抵了一陣,又抵抗一陣?我正在焦急呢,你們還是這樣地談笑自若。」 李先生笑道:「你看我有談笑揮敵之勇,暴風雨已過去了。」 大家正說著時,鄰居甄家小弟弟,已是提起一口大澡盆,向屋子裡送去,他還叫著道:「媽!這澡盆占的面積怕不夠,還要拿兩樣裝水的東西來。」 甄太太戰戰兢兢地由廚房裡端了一瓦缽飯出來,搖著頭道:「勿管伊,勿管伊,宴些落仔雨再講。」 李南泉笑道:「甄府上也是預防屋漏。」 甄太太道:「勿要提起,隔仔個天花板,往屋頂張向看,大一個眼,小一個眼,才看得出。老底子格問短命屋子,就是外面小落,屋裡大落。今朝末,炸彈格風,把天花板壁子上格石灰才震得像個五花瘌痢,那浪勿會大漏?把臉澡盆接漏,有啥用?」 李太太呆了一呆,因道:「甄太太自然是對的。可是一會下了雨,大家怎麼辦呢?」 那吳先生最好聊天,聽到大家說得熱鬧,又走出來了。笑道:「那沒關係。我們住茅草屋子,就得有住茅草屋子的彈性。回頭雨下來了,哪裡不漏,我們先把箱子鋪蓋捲兒移過去。然後人像坐四等火車一樣,大家都坐在行李鋪蓋卷上。我家裡還有兩塊沱茶餅子,熬上他一瓦壺茶,擺擺龍門陣,怎麼不舒服?比在防空洞裡強多了!好在這是暴風雨,幾十分鐘就過去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