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九四


  余先生將那條搶出來的被子,扔在路旁的深草裡。兩手環抱在胸前,站在一株比傘略大的松樹下,躲著太陽。他斜伸了一隻腳,揚著臉子,只看被燒剩下的幾堵黃土牆和一堆草灰。那草灰裡面兀自向外冒著青煙。

  李南泉看著村子口上,大批的男女結隊回來,似乎已解除了警報。看到余先生一人在此發呆,就繞道走過來,到了他面前,向他點著頭道:「余兄,你真是不幸,何以慰你呢?」

  余先生身上,穿著草綠的粗布襯衫,下面是青布褲衩,他牽了一牽衣服,笑道:「要什麼緊,還不至於茹毛飲血吧?」

  李南泉道:「誠然是這樣赤條條地,也好。不過我們憑良心說,是不應該受炸的。」

  余先生苦笑道:「不應該怎麼著?沒有芝麻大力氣,不認識扁擔大一個字,人家發幾百萬、上千萬的財;我們誰不是大學畢業,卻吃的穀子稗子摻雜的平價。」說到這裡,防空洞裡的人,卻是成群走了向前。其中一位中年婦人,就是余太太。牽著兩個孩子,「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口裡連連說著。她問著余先生道:「我們搶出什麼來了嗎?」

  余先生指著草窩裡一條被子道:「全部財產都在這裡了。」

  余太太向那條被子看看,又向崖下一堆焦土看看,立刻眼淚雙雙滾了下來。她拍著兩手道:「死日本,怎麼由漢口起飛,來炸我這幢草屋,我這所房子值得一個炸彈嗎?」

  余先生道:「我們自私自利的話,當然日本飛機這行為,是很讓我們惱恨的。可是我們站在國家的立場上說,他們這樣胡來,倒是我們歡迎的。你想,這一個燃燒彈,若是落在我們任何工廠裡,對於後方生產,都是很大的損失。」

  余太太道:「你真是餓著肚子愛國,馬上秋風一起,我們光著眼子愛國嗎?」

  她正是掀起一片藍布衣襟,揉擦著眼睛,說到最後一句,她又笑了。余先生彎著腰,提起被子來抖了兩抖,又向草窩子丟了下去,笑道:「要這麼一個被子幹什麼?倒不如一身之外無長物來得乾脆。」

  這時,李太太帶著孩子們,由洞子裡跟上來,望了余先生道:「不要難過,只要有人在,東西是可以恢復過來的。」

  余太太拍了手道:「你看,燒得真慘。」說過這句,又流淚了。

  李南泉道:「已經解除警報了,到我們家裡去休息休息,我們家也成一座破巢了。」

  李太太聽到這話,著實一驚,立刻回頭向家中看去。見那所茅草屋,固然形式未動,就是屋子外的幾棵樹,和那一叢竹子,也是依樣完好。因道:「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李先生道:「反正前面屋子,掃掃灰還勉強可以坐人,究竟情形如何,你到家自然明白了。」

  李太太聽到這個消息,看看李先生的面色,並不正常,她也就不向余太太客氣了,帶了孩子們趕快回家。在她的理想中,以為是大家全是躲警報去了。整個村莊無人,家裡讓小偷光顧了。可是趕到家裡一看,滿屋子全是煙塵。再趕到臥室裡,看到草屋頂上那兩個大窟窿。也就在屋子裡驚呆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王嫂走了進來,叫起來道:「朗個辦?朗個辦?」

  李南泉淡淡笑道:「有什麼不好辦,我們全家總動員,把落下來的天花板,拆了拋出去,然後掃掃灰塵。釘釘窗戶扇,反正還有這個地方落腳。像余先生的家,燒得精光,那又怎麼辦呢?」

  王嫂指了屋頂上的天窗道:「這個家私,朗個做?」

  李南泉笑道:「假如天晴的話,那很好,晚上睡覺,非常之風涼。」

  王嫂道:「若是落雨哩?那就難說了。」說著話,她就脫下了身上的大褂,把兩隻小褂子的袖子卷了起來。李太太伸手扯著她道:「算了罷,又是竹片,又是石灰黃土,你還打算親自動手。我去找兩個粗工來,花兩個錢,請人打掃打掃就是了。」

  李南泉站著想了一想,因道:「我也不反對這個辦法。反正蓋起草屋頂來,也得花錢,決不是一個人可了的事,不過要這樣辦,事不宜遲,馬上就去找人。」說著,向窗子外張望一下,見木橋上和木橋那頭,正有幾個鄉下人向這裡看望著,手上還指指點點。其中有兩個,是常常送小菜和木柴來出賣的,總算是熟人。

  李南泉迎向前點個頭道:「王老闆,劉老闆,你們沒有受驚?」

  那王老闆似乎是個沾染嗜好的人,黃蠟似的長面孔,掀起嘴唇,露出滿口的黃板牙。身上披一件破了很多大小孔的藍布長褂,只到膝蓋長。褂子是敞著胸襟沒扣,露出黃皮膚裡的胸脯骨。下面,光著兩隻腿子。他答道:「怕啥子,我們住在山旮旯裡,炸不到。你遭了?」

  李南泉道:「還算大幸,沒有大損失,只是屋子受著震動,望板垮下來了。二位老闆,幫我一個忙,行不行?」

  王老闆道:「我還要去打豬草,不得閒。」

  李南泉向他身後的劉老闆道:「老兄可以幫忙嗎?」

  劉老闆不知在哪裡找了件草綠色破襯衫,拖在藍布短褲上,下面赤腳,還染著許多泥巴,似乎是行遠路而來。這樣熱天,頭上還保持了川東的習慣,將白布卷了個圈,包著頭髮的四周。他矮粗的個,身體倒是很健壯的。他在那黃柿子臉上,泛出了一層笑容,不作聲。李先生道:「倒把一件最要緊的事,不曾對二位說明。我不是請二位白幫忙,你們給我作完了,送點錢二位吃酒。」

  劉老闆聽到說是給錢,隔了短腳褲,將手搔搔大腿道:「給好多錢?」

  李南泉道:「這個我倒不好怎樣來規定,不過我想照著現在泥瓦匠的工價,每位給半個工,似乎……」

  他的話不曾說完,那王老闆扭著身軀道:「我們不得幹。」

  他說畢,移著腳就有要走的樣子。

  李南泉笑著點點頭道:「王老闆,何必這樣決絕。大家都在難中。」

  王老闆道:「啥子難中?我們沒得啥子難,一樣吃飯,一樣作活路。」

  劉老闆道:「就是他們下江人來多了,把我們川米吃貴了咯。」

  李南泉笑道:「這也許是事實,不過這問題太大,我們現在的事是很小的事。就請二位開口,要多少,我照數奉上就是了。」

  劉老闆聽到這樣說,覺得事情占到優勢,向王老闆望著微笑道:「你說這事情朗個做?」

  王老闆道:「曉得是啥子活路?我們到他家裡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活路。」兩人說著話,劉老闆就在前面走。王老闆隨後跟到屋子裡去了。

  李南泉跟著到走廊上,等他們出來,就笑著問道:「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吧?」

  王老闆道:「屋子整得稀巴爛,怕不有得打掃。」

  李南泉道:「好的,就算稀巴爛,二位看看要我多少錢?」

  劉老闆舉著步子,像個要走的樣子,淡淡地道:「我們要雙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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