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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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走得非常之慢,坐在船上的人總是用談話來消磨時間。這條山河,雖是有五六華里長,可是他的寬度,卻不到四丈。因之船在河面上,也就等於在馬路上走一樣,李南泉在路上走,那船在水面上劃著,倒是彼此言語相通,船上人低聲說話,在岸上走的人可以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船的速度,遠不如人,所以李南泉緩緩走著,船並沒有追過他前面去。約莫是水陸共同走了小半里路,忽聽到船上,有了驚訝的聲音,問道:「這話是真?」 有個人答道:「怎麼不真?我們交朋友一場,我還去看了一看,他的屍首,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頭,臉上蓋一條手巾。聽說是手槍對著腦門上打的。咳!這人真是想不開。受這麼一點折磨,何至於自殺,活著總比死了強得多吧?」 這兩個說話的人,都扛了一把紙傘在肩上,遮住了全身。問道:「老徐,你說的是哪一個?」 老徐將紙傘一歪,露出全部身子,臉上掛著喪氣的樣子,搖搖頭道:「這話是哪裡說起?黃副官自殺了!咳!」 李南泉道:「他自殺了?何必何必!可是,那也太可能。」 他說著話,搖搖頭,接著又點點頭道:「人生的喜劇,也就是人生的悲劇。老徐,你看到劉副官沒有?」 老徐道:「他不是由你那裡回去的嗎?我在路上遇到他,把消息告訴他,他都嚇癡了。我這就是為著他的事忙。大學校本部的文化村裡,住著黃副官的一位遠親,我得去報個信。」 李南泉道:「他的身後自然有方公館給他辦理善後,可是也得有幾位親友出面,方公館才會辦理得風光些。」 李南泉又歎口氣道:「人都死了,那臭皮囊有什麼風光不風光?我們這也可以得一個教訓,凡事可以罷手,就落得罷手。過分的行為,對人是不利,對自己也未必是利。這人和我沒有交情可言,可是……」 他只管站著和老徐說話,不想那艘木船,並不停住,人家也就走遠了。 李南泉抬頭一看,自己也就微微一笑。他默然地站了一會,還是回轉身來,向街上走著。但他想到太太早上那番誤會,未必已經剷除,自己還是不回去為妙。正好城裡的公共汽車,已經在公路上飛跑了來。他想到這裡,有了解悶的良方,趕快奔上汽車站。果然,兩個報販子夾著當日的報,在路上吆喚著,「當日的報,看鄂西戰事消息!」 他迎上前買了兩份報紙,順腳踏進車站附近的茶館,找了一副臨街的座頭。泡了一蓋碗沱茶,就展開報紙來看。約莫是半小時,肩頭上讓人輕輕拍了一下。回頭看時,正是早上作調人的那位林老先生。因笑道:「怎麼著,直到現在,林老先生還沒有回去嗎?」 他拖著凳子,抬腿跨著坐了下來,兩手按了桌沿,把頭伸了過來,瞪了眼睛低聲道:「這事硬是么不倒臺,那位黃副官拿手槍自殺了。」 李南泉道:「我聽到說這件事的,想不到這位仁兄,受不住刺激,竟是為了這件事輕生。」 林先生伸手一拍下巴頦,臉子一正,表示他那分得意的樣子,因道:「方完長要我作調人,我總要把事情辦得平平妥妥,才好交待。別個完長,那樣大的人物和我握手,又把我送到客廳門口,總算看得起我嘛!」 李南泉聽了他的這種話,首先就感到一陣頭疼,可是彼此交情太淺,無法禁止人家說什麼話,便將面前的報紙,分了一張送到他面前,因笑道:「看報,今天報上的消息不壞,我們在鄂西打了個小小的勝仗,報紙上還作了社論呢,說是積小勝為大勝,我們能常常打個小勝仗,那也不錯得很。」 林老先生點了頭道:「說的是,打勝仗這個消息,昨天我就知道了,方完長見面的時候,為了他家裡的人扯皮,雖然很生氣,但是一提到時局,他就滿面春風喀。他對我說,你們老百姓,應該高興了,現在我們國家軍隊打了個勝仗。」 林老先生說到這裡,而且把身子端正起來,模仿了方完長那個姿勢,同時,也用國語說那兩句話。不過他說的是國語字,而完全還是土音,難聽之極。 李南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得高了聲叫么師泡茶來。就在這時林老先生也站了起來,他高抬了一隻手,向街上連連招了幾招,呼道:「大家都來,我有要緊的問題,要宣一個布。」 隨著他這一招手,街上有四位過路的鄉先生,還帶了幾名隨從,一齊走了過來,在屋簷下站住。林老先生笑道:「從今以後,你們硬是要看得起我林大爺了。今天,我奉方完長之命,到他公館裡採訪。方完長坐了汽車到場,換了轎子上山,水都沒有喝一口,立刻就和我見面,你說這是啥子面子嘛?」 李南泉見他特地把走路的人叫住,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要宣佈,或者就替國家宣傳打了勝仗,沒想到他說的還是這得意之筆。為了湊趣起見,就從旁邊插上一句話道:「的確是這樣,方完長對林老先生是非常看得起的。將來這地方上有什麼大小問題發生,只要叫林老先生向方完長去說一句,那就很容易解決了。」 林老先生倒並沒有看著說話的人是什麼顏色,為了要搖晃鬍子,以表示他的得意,隨便也就搖晃著他的腦袋,將眼角下的魚尾紋,完全地輻射了出來,笑道:「你們看嘛!李先生都說方完長看得起我,你想這事情還有啥子不真?我想,我們這地方上抽壯丁啦,派款啦,有啥子要緊的事,讓我去跟方完長說一聲,一定給我三分面子喀。我就是報告大家一個信,沒得啥話說,請便。」說著,他拱手點了點頭,算是演說完畢,自回到茶座上去,跨了板凳坐下。 他剛才那樣大聲說話,滿茶館的人都已聽到,么師自不例外,覺得這林大爺是見過完長的,這與普通紳糧有別,挑了一隻乾淨的蓋碗,泡了一碗好沱茶送到他面前放著。還是前三天,有茶客遺落了一個紙煙盒子在茶座上,裡面還有三支煙,他沒有捨得吸,保留著放在茶碗櫃上。這時也就拿來,放在茶碗邊,又怕林老先生沒有帶火柴,把一根點著了的佛香,也放在桌沿上。 林老先生話說得高興了,回轉身來,就在凳子上坐下,兩手隨便也就向桌沿上扶了去。不想是不上不下,正扶在香火頭子上,痛得他「哎喲」一聲,猛可地站了起來,那支佛香,也就跌落在地。他立刻在衣袋裡抽出手絹,在手心裡亂擦。么師看到他坐下來了,本來是老遠地走來就要向他茶壺裡去兌開水。同時,也好恭維他兩句。現在看到他把手燙了,知道是自己惹的禍事,立刻提了開水壺回去,跑到賬房裡去,拿了一盒萬金油來,送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大爺,沒有燒著吧?我來給你擦上點萬金油,要不要得?」 他左手托著油盒子,右手伸個食指,挑了一些油在手指上,走近前來,大有向林老先生手心擦油的趨勢。林老先生右手撫摸著左手,還在痛定思痛呢,這就兩手同時向下一放,身子也向回一縮,望了他道:「你拿啥子家私我擦?我告訴你,我這只手,同完長都握過手的,你怕是種田作工的人,做粗活路的手,可以亂整一氣?我稍歇一下,要到醫院裡去看看。」 么師想極力討好,倒不想碰了一鼻子灰,臉上透著難為情的樣子,只好向後縮了轉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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