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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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先生嚇得周身一抖顫,衣服、帽子,全都落在地上。立刻捧了帽子,向他拱著手道:「我……我……我是黃副官叫我來作調人的,沒得我啥子事。」 田副官看他周身抖顫著,臉色發白,便笑道:「林老先生,你誤會了。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你是這地方上的紳糧,我也知道你是黃副官請你來的。」 林先生望了他道:「那就沒得我啥子事了。我可以走開嗎?」說著,彎腰下去撿衣服。田副官笑道:「當然沒有你的什麼事。你既來了,就請你稍微等一下,調人還是要請你作的。」 林先生道:「完長來了,還要我這種人作調人嗎?硬是笑人!撇脫一點。我還是走罷。」說著,向田副官連連作了幾個揖。田副官嘻嘻笑道:「不要害怕,沒你什麼事,你不是老早想見見完長嗎?這是一個機會呀。」 林先生皺了兩皺眉毛,接著笑道:「怕我不願意見完長?不過完長在氣頭上喀,我不會冒犯他?我硬是不行,你要照顧我喀。」 田副官笑道:「老先生你既怯官,又要見官,叫人真沒法子,你到衛士室裡去坐著罷。我給你向完長報告一下。」說著,他也不再問人家是否願意,把這老頭兒引到第二衛生室去。這隔壁就是關著陳鯉門三人的屋子,門是倒鎖著的,還有一個手扶了步槍的衛士,站在走廊上。老頭兒被引到屋裡,心裡先是一陣跳。看看門外的衛士,全是全副武裝,板著一副正經面孔,來往不斷。 他坐在人家的床上,連呼吸都不敢讓他隨便,只是瞪了兩隻老眼,向門外望著,就在這時黃副官已在樓上開始挨打。喝罵聲和黃副官的叫喊呼痛聲,讓人聽到心驚肉跳。林先生雖是穿著單衣服的,兩隻手心裡,全是汗水淋漓的。若是出門去,卻又怕讓衛士們攔阻著。在這裡坐著罷,又怕會出什麼亂子,呆著臉子,那顆心只是撲撲亂跳。正自坐立不安,田副官就走進來了,向他點著頭笑道:「林先生,完長請你去。」 林老頭兒站起來,瞪了眼望著道:「完長請,不,叫我去?我朗個做?我還是不要去罷。」說著,手扶了牆壁站起來,身子兀自抖顫著。田副官笑道:「我的怯翁,你怎麼這個樣子?要是怎樣,你真是不見的好。」 林老頭道:「要得要得,請你對完長說,我是親自來請安喀。」 田副官笑道:「不行,你還得去;你不去,我交不了卷。」說著話時,田副官牽了牽林老先生的小褂袖子。他道:「我這個樣子,朗個去見完長?你讓我把長衫子穿起來嘛。」說著,先把戴在頭上的草帽,端正了一下,然後將搭在手臂上的長衫穿著,垂著兩隻長袖子,跟了田副官走去。他是本地人,當然對於爬坡,絲毫不足介意。可是到了此時,對著這鋪得又寬又平的石板坡子,竟是兩腿如棉,走得戰戰兢兢的。到了樓下,那顆心就情不自禁地只管「咚咚」亂跳。 田副官走幾步就回頭看他一下。直走到完長休息室門口,他看到黃副官兀自跪在夾道裡,哭喪著臉,淚痕模糊了一片。嚇得身子一顫,向後退了兩步。 田副官走在前面,只管向他點著頭。林老先生硬著頭皮,走到休息室那門口,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中年漢子,由裡面走出來,他立刻捧著兩隻長袖子,彎下腰去,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連連口稱「完長」。田副官站在旁邊笑道:「這是我們楊秘書,完長坐在裡面呢。」那位楊秘書見他赤腳穿長衫,頭上戴了草帽子,深深地作著長揖,也就抿嘴忍著笑走了開去。田副官怕他再露怯,索性微微牽了他的長衣袖子,牽到房門口,輕輕對他道:「坐著的是我們完長。」 林老頭聽說,站定了腳,接著就要行禮。田副官低聲道:「脫下帽子,脫下帽子。」 這算他明白了,兩隻手高舉,同時把帽子摘了下來,兩手捧了帽子沿,像是捧了一隻飯缽似的,深深地鞠著一個大躬,隨了這一個大躬。作上一個大揖,這一揖起來,帽子平了額頂。 方完長看到這樣子,也忍不住笑,只得向他點了個頭。林老先生第一個揖,覺得是有點手腳失措,第二個揖,便有點習慣了,比較從容與熟練,算是把帽子拿得松一點。但高舉起來,還是齊平了額頂。直把三個揖作完,然後把帽子捧齊在胸口,微彎了腰,像教友作禱告似的,沉靜、嚴肅、而又恐怖地站著。方完長看了他這樣子,自也忍不住笑,點了兩點頭笑道:「我們的事,有勞你了,還希望你護送他們三人回學校去。這三個人就在樓下客廳裡。」 林老頭道:「就是嘛!完長。你有啥子命令,吩咐下來就是了!完長。在這裡社會上,我有點面子喀。啥子小事,我總可以代表唦。你有啥子命令,吩咐就是,我沒得推辭喀!」 他說是說了,卻還是那樣沉靜嚴肅而又恐怖地站著。田副官看他那樣子,實在不像話,便忍著笑道:「林先生,你下樓去罷。」 林先生回頭看了看跪著的黃副官,因道:「就是就是,我說,完長,我可以求個情嗎?」說著,連連地咳嗽了兩聲。又道:「黃副官受了罰,放他起來罷,放他起來罷。」說著,回頭看了三四次,作了三四個揖,鞠著躬道:「就是嘛,完長命令我,我就去嘛!」 方先生一肚子怒火,看到這位老先生手足慌亂,言語顛倒的樣子,就不由得腦子裡不輕鬆一下,同時,臉上泛出了笑容。便點點頭道:「好罷,看在地方上人大面上,把他饒恕了。」 便指著黃副官道:「起來,給我謝謝這位林先生。」 黃副官應聲站起來,先向完長一鞠躬,再向林先生一鞠躬。 林老先生點著頭笑道:「黃副官,就是嘛!我們下樓去!」說著,向方完長作了一個長揖,牽著黃副官的手,把他引下樓來。陳鯉門和兩位訓導員,深知方完長已大大發了脾氣,黃副官也受著極大的侮辱與責罰,尤其是當面看到他跪在夾道裡,算是扳回了面子,現在可不能再給人家難堪。 林、黃二人一進門,他們也就都站起來了,林先生兩手捧了帽子,先和三人作了一個總揖,然後伸出右手來,和大家分別握手,他笑道:「我叫林茂然,本來不配管這些事。因為完長很看得起我,叫我來和兩方面斡旋一番。」 他這個「斡」字,並沒有念正音,念成了「趕」。陳鯉門三人只相視著微笑一笑,並沒有說什麼。林老頭道:「大家都是面子上人嘛,完長忠心党國,好忙呵。了不起喲!這些小事,我們不能麻煩他咯!我不大會說話,撇脫說罷,完長是偉人嘛,他剛才見了我,含了笑容對我說,叫我調停調停。我是啥子人,受得住完長這樣拜託嗎?三位,你們就轉去吧!我負了責任,我得完成這個事,沒得話說。二天你到街上來,我請你們吃酒。」 他說了一大串,也就前前後後作了四五個揖。這三位受屈的先生,看了他草鞋長衫的打扮,說話又是那樣囉囉唆唆,大家都忍住不笑,只是微笑。林老先生道:「完長真不愧是宰相肚裡好撐船,他對我們老百姓真是客氣喀。他看到我進門,硬是站起身來,和我點頭,難得難得。」 黃副官本不想說什麼話,可是到了林老先生都實行作調人的時候,這三位被拘留的嘉賓,依然沒有離開的表示,這讓他的責任,依然不能中止。反正跪也罰了,打也挨了,面子是丟盡了,還有什麼體面可顧的?於是把一口氣吞著,臉上放出笑容來,對那三位先生點了個頭,微彎著腰道:「三位先生,什麼話不用說,算我錯了,我向三位道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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