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七二


  李南泉望著兩位太太,在雨絲裡斜撐著傘走過了溪邊大路,也笑道:「出得門來,好天氣也。」

  鄰居聽著,都笑了。連那位正正經經地甄先生也笑了。

  這場雨,真是添了人的興致不少,老老少少,全是喜色。而四川的天氣,恰又是不可測的,一晴可以兩三個星期,一雨也可以兩三個星期。原來是大家望雨不到,現在雨到了卻是繼續地下,偶然停止幾小時,隨後又下了。這樣半個月,沒有整個的晴天,雖是住家的人,睜開眼來,就看到雲雨滿天,景象陰慘慘的,可是個人的心理,卻十分的輕鬆。

  李南泉除了上課之外,穿上一件藍布大褂,赤腳踏著拖鞋,搬一張川式的叉腳布面睡椅,躺在走廊簷下看書。也是兩月來心裡最安適的一天。正捧著書看得出神,卻有人叫道:「李先生,興致很佳吧?這兩個星期很輕鬆,作了多少詩?」

  他放下書,回頭看時,那位石正山夫人,並沒有撐傘,在如煙的細雨裡面,斜頭走上了木橋,便笑道:「石太太,你不怕受感冒嗎?衣服打濕了。」

  石太太走上了屋廊,牽著她身上那件藍中帶白的布長衫,笑道:「你看,這胸襟上,綻了兩個大補丁,這根本不值得愛惜的衣服。」

  李南泉道:「多日未見,石太太出門去打抱不平的事,告一段落了沒有?」

  石太太臉上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樣子,兩道眉毛尖向外一伸,然後右手捏著拳頭,伸出了大拇指,接連著將手搖了幾下,笑道:「那不是吹,我石太太出馬料理的事,決不許他不成功。假使我沒有替人家解決問題的把握,那我也就不必這樣老遠地跑了去了。一切大告成功。婦女界若是沒有我們這些多事的人,男子們更是無惡不作了。」

  李南泉笑道:「好厲害的話。所謂男子們,區區也包括在內嗎?」

  石太太倒沒想到人家反問得這樣厲害,站著怔怔地望了他一下,強笑著道:「這話很難解釋。回頭我們詳細地談。我現在要去找奚太太說話。」說著,她抬手向隔壁屋子的走廊招了兩下,笑道:「在家裡做什麼啦?我們今天要詳細地談談。」

  李南泉看時,正是奚太太拿了一本英文雜誌在手上,由她家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其實她的眼睛,並不在雜誌上,只是四處瞭望。李先生看到她,不免帶笑向她點了點頭。但她一臉氣忿的顏色,並不說話,人家這裡打招呼,她只當是沒有看到。李先生忽然醒悟了。必然是那天天將亮的時候,看見了她一人順了大路走去,沒有予以理會之故。自己微笑著,也裝著不介意。

  那石太太遠遠看到她手上拿著英文雜誌,就知道她用意所在,大聲笑道:「奚太太是越來越博學多聞了。在家裡看英文。這個我一點不行,全都交回給老師去了。」

  她也大聲笑道:「我哪有工夫看英文書。在家庭雜誌裡,找點材料罷了。那邊白鶴新村裡,有個婦女座談會,邀我去參加,真是出於不得已,你去不去?」

  她說著,又把那雜誌舉了一下,笑道:「這裡面東西不少。」說到這裡時,正好甄先生也站在這邊走廊上,她笑問道:「甄先生,你的英文是登峰造極的,你說美國新到的哪種雜誌最好?」

  甄先生道:「自到後方,外國雜誌,我是少見得很。」

  奚太太道:「那末,我借給你看罷。」說著,交給她一個男孩子送了過來。

  李南泉在一旁看到書的封面,暗叫一聲「糟糕」,原來是一家服裝公司的樣本。

  甄先生是個長者,將那樣本看了看,沒作聲,就帶回屋子去了。

  李南泉覺得這是很夠寫入《儒林外史》的材料,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只管發著微笑。奚太太忽然在那邊叫道:「李先生,什麼事情,這樣得意,你只管笑。」

  李南泉一時交待不出來為什麼要發笑,只是對她還是笑。奚太太見他老笑著,以為他又發生好感了,便笑道:「李先生。你在家裡悶坐了半個月,心裡頭很難受吧?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白鶴新村的桂花開了。你若沒有什麼事,可以到那裡去賞賞桂花。」

  李南泉笑道:「大概奚太太興致甚濃,就冒雨去賞過桂花。」

  奚太太笑道:「那也不光是你們先生有詩意,我們照樣有靈感,照樣也有詩意呀。」

  李南泉還是逗她說幾句。石太太可向前拉著她的手道:「我特意找你商量事情,你又發了詩興了。」

  奚太太一揚脖子道:「怎麼樣?我不能談詩嗎?若說舊詩,上下五千年,我全行。」

  石太太道:「你會作?」

  奚太太道:「我全能念。新詩我會作,五分鐘作一首詩,沒有問題。」

  石太太笑道:「別論詩了,我們談正式問題罷。」說著,她用力將奚太太拉進去了。

  李南泉想到這位太太過去的事,自己頗有些後悔,就事論事,是給予她太難堪了。她今日雖繃著臉子,到了後來,她還是笑嘻嘻的相對,實在應當找個機會給她表示歉意。他怔怔地出了一會神,還站在走廊上望著,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奚太太又送著石太太走出來了。

  李南泉回味著剛才的事情,又向她笑了一笑。

  石太太雖是走著,也發覺了李南泉只管微笑,因站住了問道:「有什麼可笑的事情嗎?」

  奚太太道:「他笑我們和女朋友打抱不平,在雨裡跑來跑去。」

  石太太笑道:「李先生不瞭解新時代的女人。」

  她說著,依然冒雨走了。她這是一句無意的話,這倒讓李先生生了一點感想。覺得這二位太太,是新式婦女中另一典型,確乎有人不能瞭解之處。她不是說白鶴村一個婦女座談會嗎?這個會,雖不是男子可以參加的。但是在那條路上走走,看看這些婦女是怎麼個行為,也許不少戲劇材料。他生了這個意思,便含笑走回屋去,在桌上攤開筆墨來,寫了三個大字「雨淋鈴」,就根據了這奚、石兩位太太的影子,作為劇本的主角,在紙上擬了一個故事的草稿,只寫了四五行。那奚太太又在窗外張望了一下,笑道:「寫文章?」

  李南泉將手一按紙,問道:「有何見教?」

  她索性扶了窗櫺,向裡面桌子上看著,笑道:「我已經看到了,『雨淋鈴』。這題目很漂亮,好像在哪裡見過。」

  李南泉又覺得無法和她謙遜了,又問了一句:「有何見教?」

  奚太太道:「那個裝鹹蘿蔔的碟子,我還沒有收回去呢。我是怡紅院裡的丫頭,到瀟湘館來收碟子的。」

  李南泉笑道:「那末,我是林黛玉?林姑娘九泉有知,又是一場痛哭。你又何必氣她?」說著,立刻起身到廚房裡去,將那碟子取來,雙手捧著,送交給她,還一鞠躬道著「謝謝」。奚太太道:「你有點受寵若驚嗎?你看,這一叢竹子,一灣流水,就是一個瀟湘館的環境。而且,你又……」

  李南泉笑道:「不用而且,我承認我是,等我把這段草稿子打起來,我泡一壺好茶,再請你到瀟湘館暢談。」

  他這樣說著。隔壁鄰居家裡有了笑聲。奚太太實在無話可說了,只好板著臉收了碟子回去。但是這麼一來,更讓李先生感到歉然。自這天起,她又不向李先生打招呼了。繼續著又下了兩天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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