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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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太太笑道:「你猜不著。我正是去作暑假旅行。」 奚太太卻接嘴了,她道:「我們也不必過於自謙。若是我們弄個中學辦辦,准不會壞。就是當個『蘿蔔賽花兒』也沒有什麼充不過去的。」 甄子明是自幼兒就在教會學校念書的。他的英文可說是科班出身。聽到奚太太這麼一句話,料是英文字,便道:「『蘿蔔賽花兒』?這這這……」 他口含著煙捲,吸上一口又噴了一口,昂頭向她望著。奚太太向吳春圃笑道:「大學教授,英文念什麼?」 吳先生手上拿了芭蕉扇站在走廊柱子邊,彎了腰,將扇子扇著兩條腿邊的蚊子,笑道:「俺當年學的是德文,畢了業,沒讓俺捎來,俺都交還了先生咧。」 李南泉站在自己家門口,便遙遙地道:「這個字我倒記得,不是念professor嗎?奚太太念的字音完全對,只是字音前後顛倒一點。譬如『大學教授』,雖然念成『授教學大』,反正……」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可是李太太已快跑了出來,拉著他的手,將他拖到屋子裡面去,悄悄地道:「你放忠厚一點罷。」 李南泉微笑著道:「這傢伙真吹得有些過火。」 李太太道:「趁著今晚月亮起山晚,多休息一會。滿天星斗,明天還沒有解除警報的可能,睡罷。」 李南泉且不理會太太的話,他燃了一支香煙,坐在竹圈椅子上,偏著頭,只管聽甄先生那邊的談話,聽故事的人分別散去,石太太是最後才走去。那甄子明說了句讚歎之詞,乃是這兩位太太見義勇為真熱心。 李南泉聽了這個批評,心想:石太太有什麼事見義勇為?她算盤打得極精,哪裡還有工夫和別人去勇為。正這樣想著,就聽到由溪那邊人行路上,有人大聲喝罵起來。那正是石太太的聲音,她道:「天天鬧警報,吃飯穿衣哪一樣不發生問題,你還要談享受。我長了三十多歲,沒有吸過一支煙,我也沒有少長一塊肉。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樣好的月亮,還打著打籠出來找紙煙?蠟燭不要錢買的?」 這就聽到石正山教授道:「我也是一功兩得,帶著燈籠來接你回來,把這幾盒煙吸完了我就戒紙煙。」說話的聲音,越走越遠,隨著也就聽不到了。 李南泉走出屋子來看看,見前面小路上有一隻黃色的燈籠,在樹影叢中搖晃著,那吵嘴的聲音,還是一直傳了來。他心裡也就想著,這應該是個見義勇為的強烈諷刺。但想到明日早上,該是警報來到的時候,在警報以前,有幾個朋友須約談一番,還是休息早點睡罷。 這個主意定了,在紙窗戶現出魚白色的當兒,立刻就起床,用點冷水漱洗過了,拿了根手杖,馬上出門。這時,太陽還沒有起山,東方山頂上,只飄蕩著幾片金黃色的雲彩,溪岸上的竹林子,被早上的涼風吹動,葉子搖擺著,有些瑟瑟的響聲。這瑟瑟之聲過去,幾十隻小鳥兒在竹枝上喳喳叫著。那清涼的空氣,浸潤到身上,覺得毫毛孔裡,都有點收縮。這是多少天的緊張情形下所沒有的輕鬆,心裡感到些愉快。 他在這愉快的情形下,拿了手杖慢慢走著,在山路上迎頭就遇到了石太太。她點著頭笑道:「李先生,你早哇。」 李南泉道:「應該是石太太比我早。我是下床就走出門來的。」說著,向她周身望著,她已穿上一件絲毫沒有皺紋的花夏布長衫,頭髮梳得溜光,後腦勺梳了個雙環細辮,那辮子也是沒有一根雜毛。臉上雖沒有抹胭脂粉,可是已洗擦得十分白淨。她已知道了人家考察她臉上的用意,便笑道:「我向來是學你們的名士派,不知道什麼叫化妝。今天要作個短程旅行,不能不換件衣服。」 李南泉道:「就是到青木關去了?重慶這一關不大好過。縱然不在城裡碰到警報,在半路上也避免不了。一個鄉下人到城裡找防空洞,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 石太太笑道:「對於自己生命的安全,誰也不會疏忽的。我已另找了路線渡江,避開重慶,完全走鄉下。不要緊的,為了朋友,我不能不走一趟。」 李南泉道:「朋友生病了嗎?」 石太太站在路頭上對他微笑了一笑,因道:「這件事,在李先生也許是不大贊成的。我們一位同鄉太太,受著先生的壓迫,生活有了問題。她先生另外和一個不好的女人同居。我們女朋友們給這位太太打抱不平,要解決這個問題。」 李南泉笑道:「這自然是女權運動裡面所應有的事。」 石太太笑道:「當然,你也不能不主張公道。」說畢,昂著頭走了。 李南泉看她那番得意,頗是見義勇為的舉動。可是在疲勞轟炸的情形下,她值得這樣遠道奔波嗎?在好奇心上,倒發生了一個可以研究的事情。 他下得山去,匆匆地看過兩位朋友,太陽已經起山幾丈高,而警報也就跟著來了。輔泉想著家裡的小孩子還要照應,趕快回家,在半路上又遇到了石正山。他倒是很從容,在路上攔著笑道:「不要緊,敵人不是疲勞轟炸嗎?我們落得以逸待勞,飛機不臨頭,我們一切照常工作,他也就沒奈我何。」 李南泉搖搖頭道:「不行,我內人不能和你太太相比,膽子小得多。」 提到了石太太,石先生似乎特別興奮,向他笑道:「她這個人個性太強,我也沒有法子。剛才你遇著她的,她是說到青木關去嗎?」 李南泉道:「你為什麼不攔著她,在轟炸下來去,是很危險的。她對我說,是為了朋友家裡在鬧桃色案件。現在是辦這種事的時候嗎?」 石正山道:「她確是多此一舉。在這抗戰期中,男女都有些心理變態。若是無傷大雅,鬧點桃色案件,作太太的人盡可不過問。」說著,揚起兩道眉毛,微笑了一笑,問道:「我兄以為如何?」說到這裡,那警報器嗚呀嗚呀地發出刺人耳膜的緊急警報聲,李南泉轉身又要走。石正山將手橫伸著,攔了去路,笑道:「不忙不忙,我根本不躲。昨天晚上內人向甄先生打聽消息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麼?」 李南泉把他夫妻兩人的言語一對照,就覺得這裡面頗有文章,以石太太的脾氣而論,倒是以不多事為妙。便笑道:「昨晚上甄先生家裡賓客滿堂,我擠不上去談話。我得回家去看看,再談罷。」 他不顧石先生的攔阻,在他身邊沖了過去。可是到了家裡,屋子門已經鎖著,全家都走了。他站著躊躇了一會兒,抬頭卻見奚太太站在她家走廊上,高抬著右手在半空裡招著,點了頭叫:「來,來,來!」 便笑道:「奚太太,我佩服你膽子大,在這樣的疲勞情況中,你還不打算躲一躲嗎?」 奚太太一隻手扶著走廊上的柱子,一隻手還抬起來招著,點了頭笑道:「不管怎樣,你還是到我這裡來談談,你那屋後面不是有個現成的小洞子嗎?萬一敵機臨頭,我們就到那洞子裡避一下。來罷,我有點事和你談談。」 李南泉對這位太太雖是十分討厭,可是在她邀約之下,倒不好怎樣拒絕。抬頭看看天色,已經有了變動,魚鱗斑的雲片,在當頭滿滿地鋪了一層,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蔚藍色的天空。站著沉吟了一會子。奚太太含了笑點著頭道:「來罷,不要緊,我給你保險。」 李南泉走到自己廊沿角的柱子邊,隔了兩家中間的空地望著。奚太太也遷就地走過來,站在自己廊沿角上笑道:「李先生,我告訴你一個寫劇本的好材料,你怎樣謝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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