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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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第二個感想,立刻追了上來,搶時間是比什麼東西都要緊。趕快就走罷,他再沒有了考慮,夾了那個包袱卷就走。他這機關,在重慶半島的北端,他要到南岸去,正是要經過這個漫長的半島,路是很遠的。他趕到馬路上,先想坐公共汽車,無奈市民的心都是一樣的,停在市區的大批車輛,已經疏散下鄉,剩著兩三部車子在市區裡應景,車子裡的人塞得車門都關不起來。經過車站,車子一陣風開過去,乾脆不停。甄子明也不敢作等車的希望,另向人力車去想法,偏巧所有的人力車,都是坐著帶著行李捲的客人的。好容易找著一輛空車,正要問價錢,另一位走路人經過,他索性不說價錢,坐上車子去,叫聲「走」,將腳在車踏板上連頓幾下。 甄子明看到無望,也就不再作坐車的打算,加緊了步子跑。那夏天的太陽,在重慶是特別曬人。人在陽光裡,仿佛就是在火罩子裡行走。馬路面像是熱的爐板,隔了皮鞋底還燙著腳心。那熱氣不由天空向下撲,卻由地面倒卷著向上沖,熱氣裡還夾雜了塵土味。他是個老書生,哪裡拿過多少重量東西,他腋下夾著那個包袱卷,簡直夾持不住,只是向下沉。腋下的汗,順著手臂流,把那床單都濕了幾大片。走到了兩路口附近,這是半島的中心,也是十字路口,可以斜著走向揚子江邊去。也就為了這一點,成了敵機轟炸的重要目標。甄子明走到那裡還有百十步路,早是一陣焦糊的氣味,由空氣裡傳來,向人鼻子裡襲去。而眼睛望去,半空裡繚繞著幾道白煙。 這些現象,更刺激著甄子明不得不提快了腳步走。走近了兩路口看時,那冒白煙的所在,正是被炸猛烈的所在,一望整條馬路,兩旁的房屋全已倒塌。這帶地點,十之八九,是川東式的木架房子,很少磚牆。屋子倒下來,屋瓦和屋架子,堆疊著壓在地面,像是穢土堆。兩路口的地勢,正好是一道山梁,馬路是山梁背脊。兩旁的店房,前臨馬路』後面是木柱在山坡上支架著的吊樓。現在兩旁的房屋被轟炸平了,山梁兩邊,全是傾斜的穢土堆,又像是炮火轟擊過的戰場。電線柱子炸斷了,還挨著地牽扯了電線,正像是戰地上布著電網。尤其是遍地在磚瓦木料堆裡冒著的白煙,在空氣裡散佈著硫磺火藥味,絕對是個戰場光影。 這裡原是個山梁,原有市房擋住視線。這時市房沒有了,眼前一片空洞,左看到揚子江,右看到嘉陵江,市區現出了半島的原形,這一切是給甄子明第一個印象。隨著來的,是兩旁倒的房子,磚瓦木架堆裡,有家具分裂著,有衣被散亂著,而且就在面前四五丈路外,電線上掛了幾串紫色的人腸子,磚堆裡露出半截人,只有兩條腿在外。這大概就是過去最近一次轟炸的現象,還沒有人來收拾。他不敢看了,趕忙就向磚瓦堆裡找出還半露的一條下山石坡,向揚子江邊跑,在石坡半截所在,有二三十個市民和防護團丁,帶了鍬鋤鐵鏟,在挖掘半懸崖上一個防空洞門。同時有人彎腰由洞裡拖著死人的兩條腿,就向洞口磚瓦堆上放。 他看到這個慘相,已是不免打了一個冷戰。而這位拖死屍的活人,將死人拖著放在磚瓦堆上時,甄子明向那地方看去,卻是沙丁魚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屍,離屍首不遠,還有那黃木薄板子釘的小棺材,像大抽屜似的,橫七豎八,放了好幾具。這種景象的配合,讓人看著,實在難受,他一口氣跑下坡,想把這慘境扔到身後邊去。不想將石坡只走了一大半,這是在山半腰開闢的一座小公園,眼界相當空闊。一眼望去,在這公園山頂上,高高的有個掛警報球的旗杆,上面已是懸著一枚通紅的大球了。 甄子明這倒怔了一怔。這要向江邊渡口去,還有兩三里路,趕著過河,萬一來不及,若要回機關去躲洞子,也是兩裡來路,事實上也趕不及。正好山上、山下兩條路,紛紛向這裡來著難民,他們就是來躲洞子的。這公園是開闢著之字路,畫了半個山頭的。每條之字路的一邊都有很陡的懸崖。在懸崖上就連續地開著大洞子門。每個洞子門口,已有穿了草綠色制服的團丁,監視著難民人洞。 甄子明夾了那包袱卷,向團丁商量著,要借洞子躲一躲。連續訪過兩個洞口,都被拒絕。他們所持的理由,是洞子有一定的容量,沒有入洞證,是不能進去的。說話之間,已放出空襲警報了,甄子明站在一個洞門邊,點頭笑道:「那也好,我就在這裡坐著罷,倘若我炸死,你這洞子裡人,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一個守洞口的團丁,面帶了忠厚相,看到他年紀很大,便低聲道:「老太爺,你不要吼。耍一下嘛,我和你想法子。」 甄子明笑道:「死在頭上,我還耍一下呢。」 那個團丁,倒是知道他的意思,便微笑道:「我們川人說耍一下,就是你們下江人說的等一下。我們川人這句話倒是擱不平。我到過下江,有啥子不曉得?」 甄子明道:「你老哥也是出遠門的人,那是見多識廣的了。」 那團丁笑道:「我到過漢口,我還到過開封。下江都是平壩子,不用爬坡。」 甄子明道:「可是鑿起防空洞來,那可毫無辦法了。」 他說這話,正是要引到進洞子的本問題上來。那團丁回頭向洞裡張望了一下,低聲笑道:「不生關係。耍一下,你和我一路進洞子去,我和你找個好地方。」 甄子明知道沒有了問題,就坐在放在地上的包袱卷上。掏出一盒紙煙和火柴來,敬了團丁一支煙,並和他點上。這一點手腕,完全發生了作用。一會兒發了緊急警報,團丁就帶著甄子明一路進去。這個洞子,純粹是公共的,裡面是個交叉式的三個隧道,分段點著菜油燈。燈壺用鐵絲繞著,懸在洞子的橫樑上。照見在隧道底上,直列著兩條矮矮的長凳。難民一個挨著一個,像蹲在地上似的坐著。穿著制服的洞長和團丁,在隧道交叉點上站著,不住四面張望。這洞子有三個洞口,兩個洞口上安設打風機,已有難民裡面的壯丁,在轉動著打風機的轉鈕。有兩個肩上掛著救濟藥品袋的人,在隧道上來去走著。同時,並看到交叉點上有兩隻木桶蓋著蓋子。桶上寫著字:難民飲料,保持清潔。他看到這裡,心裡倒暗暗叫了一聲慚愧。這些表現,那是比自己機關裡所設私有洞子,要好得多了。而且聽聽洞子裡的聲音,也很細微,並沒有多少人說話。 但這個洞子的秩序雖好,環境可不好。敵機最大的目標,就在這一帶。那馬達轟轟軋軋的響聲,始終在頭上盤旋。炸彈的爆炸聲,也無非在這左右前後。有幾次,猛烈的風由洞口裡擁進,洞子裡的菜油燈,完全為這烈風撲熄。但這風是涼的,難胞是有轟炸經驗的,知彈著點還不怎樣的近。要不然,這風就是熱的了。那個洞長,站在隧道的交叉點上,每到緊張的時候,就用很沉著的聲音報告道:「不要緊,大家鎮定,鎮定就是安全。我們這洞子是非常堅固的。」 這時,洞子裡倒是沒有人說話。在黑暗中,卻不斷地呼哧呼哧地響,是好幾處發出驚慌中的微小哭聲。甄子明心裡可就想著,若在這個洞子裡炸死了,機關裡只有宣告秘書一名失蹤,誰會知道甄子明是路過此地藏著的呢?轉念一想,所幸那個團丁特別通融,放自己進洞子來,若是還擋在洞外,那不用炸死,嚇也嚇死了。他心裡穩住了那將墜落的魂魄,環抱著兩隻手臂,緊閉了眼睛,呆坐在長板凳的人叢中。將到兩小時的熬煉,還是有個炸彈落在最近,連著沙土擁進一陣熱風。「哄隆咚」一下大響,似乎這洞子都有些搖撼。全洞子人齊齊向後一倒,那種呼哧呼哧的哭聲,立刻變為哇哇的大哭聲。就是那屢次高聲喊著「鎮定」的洞長,這時也都不再叫了。甄子明也昏過去了,不知道作聲,也不會動作。又過去了二三十分鐘,天空裡的馬達聲,方才算是停止。那洞長倒是首先在黑暗中發言道:「不要緊,敵機過去了,大家鎮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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