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五五


  他站在扶梯口上,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這個驚訝的呼聲,居然有了反應,洞底帶著「嗡嗡」之音。伏在欄杆上仔細聽時,好像放留聲機,「未開言不由人淚流滿面」,一句《四郎探母》的倒板,聽得非常清楚。而且那「流」字微微一頓,活像是譚叫天唱片。心想,這就更奇了。躲警報有人帶著麻將牌,更有人帶話匣子。索性聽下去,聽出來了,那配唱的樂器,只有胡琴,不是唱片上那樣有二胡、月琴、板鼓,分明是有人在這裡唱戲。那「嗡嗡」之聲,是洞子裡的回音,悶著傳了出來的。雖然不是唱片,這奇怪並不下帶話匣,一唱一拉,是不亞于打牌難民的那番興致的。

  李南泉看到這種情形,倒也有些奇怪,這還有人在洞子裡唱戲!向下看著,這個洞子,絕像個極大的幹井,四壁石牆,濕淋淋的,玲瓏的石塊上流著水。洞底不但是濕的,而且還在細碎的石子上,流出一條溝。他走著板梯到洞底下,輕輕問了一聲:「有人嗎?」

  也沒有答應。石壁裡面,《四郎探母》還唱得來勁,一段快板一口氣唱完,沒有停止。轉過梯子,這才看到石壁腳下很大一道裂縫,又裂進去一個橫洞,洞裡亮著燈火,裡面人影搖搖。他咳嗽了兩聲,裡面才有人出來。那個人在這三伏天,穿著毛線短褂子,手裡夾著大衣。他認得這是名票友老唐,《四郎探母》就是他唱的了。老唐先道:「歡迎歡迎!加入我們這個洞底俱樂部。李先生,你趕快穿上你那件大褂,這洞子裡過的是初冬天氣呢。」

  李南泉果然覺得寒氣襲人,穿上大褂,和老唐走進洞子,裡面兩條橫板凳,男女帶小孩坐了八九個人。除掛了一盞菜油燈,連吃喝用具,全都放在兩個大籃子裡。一個中年漢子坐著,手裡拿了胡琴,見人進來,抱著胡琴拱手。這是個琴票,外號老馬,和楊豔華也合作過的。

  李南泉笑道:「這裡真是世外桃源,不想你們對警報躲得這樣輕鬆涼快。這個井有六七丈深,橫洞子在這個井壁裡,已是相當保險。加上這裡是荒山小穀,竹木森森,掩蔽得十分好。可惜我今天才發現,不然我早來了。」

  那個發現這個洞子的宋工程師,自然也在座中,便又道:「好是很好,可是任什麼不幹,天亮來躲,晚上回去,經濟上怎樣支持得了?」

  宋工程師笑道:「我們這是一個長期抗戰的準備。知道敵人實施疲勞轟炸,我們也就堅壁清野,肯定地在這洞子裡躲著。反正炸彈炸到這裡,機槍射到這裡,那不是百分比比得出來的。」

  老唐笑道:「來消遣一段怎麼樣?我們合唱《珠簾寨》。」

  李南泉心裡想,這批人物,找得了這井中隧道,倒也十分安心。不過中國人全像這個樣子,那就不大好談抗戰了。他如此想著,便笑道:「不行,這洞子裡太涼。我明天把棉衣服帶來,才可以奉陪。」

  老唐道:「你不在這裡躲著,打算到哪裡去?」

  他笑道:「我權當你們一個監視哨,就在井上竹陰下坐著。聽到有飛機聲音,我下來報告。」說著,也不再和他們商量,自扶著梯子出洞來。他一徑地穿出竹林,走到高粱地裡,向天空四周觀望一下,立刻在皮膚上,有種異樣的感覺,便是地面上有一陣熱氣,倒卷上來,由腳底直鑽入衣襟裡面。記得在南方,在有冷氣設備的電影院裡看電影,出場之後就是這個滋味。於是脫了大褂,就在竹林子裡石頭上坐著。所帶的旅行袋裡,吃的喝的,還有看的書,太太都已預備好了。拿出書來,坐在石頭上看,倒是和躲警報的情緒相距在極反面。有時幾架飛機也在空中經過,可是鑽出竹林子來看,總是有些偏斜的。到了下午,索性把長衫當席子鋪在草地上,足足睡上一覺。直到紅日落山,地下俱樂部的那批人也都出來了,他趁著月色緩步回家。這日晚上的月色更好,敵機自也連續第三晚上的空襲。大家有了三日的經驗,一切也是照常進行,到了次日,李南泉帶上棉衣,帶上更多的書,加入地下俱樂部。

  這個地方躲警服,那完全是輕鬆的。除了聽到飛機響聲逼近,心裡不免緊張一下,倒沒有格外的痛苦。只是有家有室的,全成了野人,半夜歸來,天亮就走。吃是冷飯,喝是冷水。家裡的用具和細軟,只有付之天命。炸彈中了,算是情理中事;炸彈不中,就算僥倖逃過。

  這樣到了第五天晚上,李南泉踏著月亮,由洞子回來,見整幢草屋,靜悄悄地蹲在山陰下,沒有一點燈火,也沒有人聲。所有各家門戶,全是倒鎖著的,正是鄰居們還在防空洞裡未歸。他所躲的地方,並沒有情報,看這樣子,想必還是在空襲情況中。所幸自己另帶有一把鑰匙,開了門。借著月光反映,在壺裡找點冷開水喝後。端了一張涼板,放在廊沿上睡覺。

  一切是寂寞的,月光正當頂,照在對面山上,深深的山草,像塗了一片銀色,帶些慘淡的意味。小樹一棵棵,由草裡伸出來,顯出叢叢的黑影,像許多魔鬼站在山上等機會抓人。夏天的蟲子,細小的聲音,在草根下面叫。不但不能打破寂寞,在心境上,反是增加了寂寞。這屋下山澗裡,還有一窪水未幹,夜深了,青蛙出來找蟲子吃,三五分鐘,「咕嘟」兩聲。

  在這個村子裡,夾溪而居的,本來將近二百戶人家。平常的夏夜,人全在外面乘涼,說話聲,小孩子唱歌聲,總是鬧成一片的。現時在月光地裡,只有不點燈火的房屋影子斷斷續續蹲在山溪兩岸,什麼都是靜止的,死過去了。

  李南泉在涼板上睡著,由寂寞裡發生出一種悲哀意味,正感到有點不能獨自守下去,卻聽到溪岸那邊發出了驚訝聲。好像是個凶訊,他也驚著坐起來了。

  §第九章 人間慘境

  溪岸那邊的驚訝聲,隨著也就聽清楚了,是這裡鄰居甄子明說話。他道:「到這個時候,躲警報的人還沒有回來,這也和城裡的緊張情形差不多了。」

  李南泉道:「甄先生回來了,辛苦辛苦,受驚了。」

  他答道:「啊!李先生看守老營,不要提啦。幾乎你我不能相見。」說著話,他走過了溪上橋,後面跟著一乘空的滑竿。他把滑竿上的東西,取著放在廊子裡,掏出鈔票,將手電筒打亮,照清數目,打發兩個滑竿夫走去。站在走廊上,四周看了看,點著頭道:「總算不錯,一切無恙。內人和小孩子沒什麼嗎?」

  李南泉道:「都很好,請你放心。倒是你太太每天念你千百遍,信沒有,電話也不通,不知道甄先生在哪裡躲警報。」

  甄子明道:「我們躲的洞子,倒還相當堅固。若是差勁一點,老朋友,我們另一輩子相見。」說著,打了個哈哈。

  李南泉道:「甄太太帶你令郎,現在村口上洞子裡。他們為了安全起見,不解除警報是不回來的。你家的門倒鎖著的,你可進不去了,我去和甄太太送個信罷。」

  甄子明道:「那倒毋須,還是讓他們多躲一下子罷。我是驚弓之鳥,還是計出萬全為妙。」

  李南泉道:「那也好,甄先生休息。我家裡冷熱開水全有,先喝一點。」說著,摸黑到屋子裡,先倒了一大杯溫茶,給甄先生,又搬出個凳子來給他坐。甄先生喝完那杯茶,將茶杯送回。坐下去長長唉了一聲,噓出那口悶氣,因道:「大概上帝把這條命交還給我了。」

  李南泉道:「遠在連續轟炸以前,敵機已經空襲重慶兩天了。現在是七天八夜,甄先生都安全地躲過?」

  他道:「苦吃盡了,驚受夠了,我說點故事你聽聽罷。我現在感到很輕鬆了。」

  於是將他九死一生的事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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