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五三


  李先生聽了他這話,雖然大半是假的。可是怕太太這一層,他倒不諱言,也就含笑不再批評。這裡還有幾位村子裡的人,都是因為昨天洞子躲苦了,今天疏散到野外來的,大家分找著樹陰下的石頭、草地坐著,談談談笑,倒也自在。可是好景不長,不到一小時,天空東邊,又發出了馬達的沉濁聲音。胡先生首先一個,跑到屋後山坡上去張望。

  李南泉也覺這聲音來得特別沉重,就也跟著胡先生向那山坡上走去。這時,胡先生昂著頭望了東北角天腳。

  李南泉也順了那天角看時,白雲堆裡,已鑽出一大批敵機。那機群在天空裡擺著塔形,九架一堆,共堆了十堆,四、三、二、一向上堆著,不問總數,可知是幾十架。不覺失聲地說了句「哎呀」,胡先生到底是個軍人出身,沉得住氣,回轉身來,向他搖了兩搖手。那敵機在天空裡,原只是些小黑點,逐漸西移,也就逐漸放大。先看像群蜻蜓,繼續看到像群小鳥。到了像由小鳥變鷂子似的,就逼近了重慶市空了。

  李南泉看到這種情形,扭身就要跑開。胡先生一把將他拉住,另一隻手對天上的飛機指著。同時,還搖了兩搖頭,他明白了胡先生的意思,那是說「不要緊」。他想著這批飛機,是向重慶市空飛去,料著也不會到頭頂上來,還是呆呆地站著。那幾十架敵機,這時已變成了一字長蛇陣,像拉網似地,向重慶市空蓋去。當這批飛機還沒有到市空上的時候,正北又來了一批,雖然數目看不清,可是那布在天空的長蛇陣,和東邊來的機群,也相差不多。兩批敵機會合在一處的當兒,以目力揣測,那正是重慶市上面。這樣一二百架飛機,排在一處,當然也烏黑了一片。這樣的目標,顯然是很龐大的,下面的高射炮,「哄隆哄隆」響著,無數的白雲點,在飛機下面開著花。雖然看不到這白雲點打中飛機,可是這些敵機,已受到了威脅,一部分向上爬高,一部分就分開來,四處分飛。這其間就有四五隊飛機,繞半個圈子向南飛來,胡先生說聲「不好」,立刻向山坡下跑。口裡喊著:「敵機要來了,快出來躲著罷。」

  他這樣喊叫著,本來已是嫌遲了,所幸屋子裡打牌的人,也早已聽到這震天震地的馬達聲,大家已放下了牌,紛紛跑了出來。胡先生舉著手,叫道:「山坡上有天然洞子,大家趕快躲。」

  出來的人一面跑,一面抬頭向天上望著,那飛機怎麼樣兜著圈子,也比人跑得快,早有八架飛機,由對面山上從九十度的轉彎而繞飛到了頭上。太太們哪裡來得及找洞子,有的鑽入草叢裡,有的蹲在樹下,有的就跳進山坡下幹溝裡。

  大家雖是這樣跑,可是兩個作監視哨的胡、李二先生,兀自站在山坡上。原因是用肉眼去看,那隊飛機,卻是偏斜地在這個村莊南角,縱然擲彈,也還很遠,所以兩人就各避在一棵小松樹下,並沒有跑。不想那飛機隊裡面,有一架脫了隊,猛然一個大轉彎,同時帶著俯衝。空氣讓飛機猛烈刺激著,「哇嗚嗚」的一聲怪叫,不必看飛機向哪裡來,只這個猛烈的姿勢,已不能不讓人大吃一驚。胡、李二人,同時向下一蹲。在松樹葉子網裡看那飛機頭,正是對著這座村莊,李南泉心裡連連喊著:「糟了,糟了!完了,完了!」

  那架敵機,果然不是無故俯衝,「咯咯咯」,開了一陣機關槍。事到這種情形,有什麼法子呢?只有把身子格外向下俯貼著,約莫三五分鐘的時間,那機關槍不響了,敵機卻也爬高著向東而去。胡、李二人依然不敢站起來,只是轉著身子,由松樹縫裡向天上望著。還是那位跳在幹溝裡的白太太,首先伸出半截身子來,四周看了看,手拍胸道:「我的天,這一下,真把我嚇著了。這樣露天下躲飛機不是辦法,無論敵人炸不炸,看到也怪怕人的。」

  那下江太太也由一叢深草裡鑽出來了,第一句話,就是很沉重地叫了聲「小鬍子」。胡先生由小松樹下跑出來,向前賠笑道:「太太,你嚇著了。」

  下江太太道:「小鬍子,你是怎麼回事。讓你看守飛機的,飛機到頭上了你還沒有哼氣,真是豈有此理。」

  她站在一株小樹下,趁了這話勢將樹枝扯著,扯下了一小枝。

  胡先生自知理短,笑嘻嘻地站著,卻沒有說什麼。

  李南泉道:「胡太太,這個不能怪他。這兩批飛機,全是徑直地向重慶市空飛去的。我們對了重慶市上面注意,料著敵機一炸之後,就要向東方回轉去的。沒有想到……」

  李太太也由一堵斜坡下走出來了,便攔著道:「別解釋了。你又不是敵人空軍總指揮,有什麼料到料不到。」

  這麼一來,所有的打牌太太,都怪下來了。在這裡共同躲警報的,還有其他的幾位先生,也都負著監視敵機的責任的,聽到太太們的責備,各人都悄悄地離開了。下江太太站在山坡下面,舉了手向四周指著,口裡念念有詞,然後回轉頭來向太太們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們繼續上戰場。」

  李太太臉上的神色還沒有定,搖搖頭道:「不行不行。我的膽小,像剛才這樣敵機臨頭的事情,我再經受不了。」

  李南泉道:「不要緊,這回我一定在山坡上,好好地看守敵機。只要一有響聲,我就報告。」

  胡先生一拍手道:「對了,就是……」

  下江太太將頭一偏,板著臉瞪了他一眼道:「少說話罷,處長,誰要指望著你,那算倒黴。」

  每當下江太太喊著處長的時候,那就是最嚴重的階段。若在家裡,可能下一幕就是她要犯心口疼的老毛病。胡先生聽著,身子向後一縮,將舌頭伸著,下江太太也不再理他,左手扯李太太,右手扯了白太太,就向屋子里拉了去。李太太說是膽小,卻不是推諉的,深深皺著兩條眉毛,笑道:「哪裡這麼大的牌癮。」

  一面說著,一面向屋子裡走了去。看到高桌子矮板凳,配合著桌上的百多張牌,擺得齊齊的,先有三分軟了。

  下江太太笑道:「來罷,不要太膽小。這次我敢擔保,他們監視敵機的行動,一定是很盡職的。」說著,她已走到桌子邊,兩手去和動麻將牌。於是白太太坐下了,王太太也坐下了,李太太也就不能不跟著坐下來。這此先生們,比在洞子裡躲警報還要小心幾倍,輪流在山坡上放哨。可是敵機的行動,也就有意和打牌的太太為難,由清晨到下午,在這村子頭上,一共經過七次。一有了馬達聲,大家就放下了牌,紛紛向山坡上藏躲。若遇敵機經過,大家更是心臟跳到口裡,各人捏著一把冷汗。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黃昏,算是松了一口勁。而那大半輪月亮,已像一面賽銀鏡子懸掛在天空,又是一個夜襲的好天氣。天上這時並沒有什麼雲片,只是像亂絲似的紅霞,稀稀地鋪展著。東邊天腳也是紅紅的光線反映,卻不知是哪裡發出來的光,李太太走出屋子來,先抬著頭向四周看看,皺了眉道:「疏散下鄉,這決不是個辦法。沒有防護團,也沒有警報器,是不是解除了,一點兒不知道。打打牌,鑽鑽山溝,又是這樣過了一天。看到飛機在頭上經過,誰不是一陣冷汗?明天說什麼我也不來了。」

  李南泉不敢說什麼,只是牽著一個孩子,抱著一個孩子,站在路邊。李太太看過了天空,並不對李先生看,就徑直地順著路走去。

  李南泉跟著後面問道:「我們回去嗎?」

  李太太並不作聲,還是走。同時,他看到所有來躲空襲的人,已零零落落地在人行路上牽了一條長線,不知是斜陽的反照,也不知道是月亮的清輝,地面上仿佛著有一片銀灰的影子,人全在朦朧的暮色裡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