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四四


  看時卻是楊豔華提了一隻籃子,開始向洞子裡走。看她籃子裡,有飯有菜,而且還有筷子碗,因笑道:「你們躲警報躲得舒服,照常吃飯。」

  楊豔華道:「我們是天天晚上預備著,現成的東西,警報來了,拿起就走,我躲在第二洞,王少亭和胡玉花在這裡,我送來她們吃的。李先生袋子裡是什麼?」

  他笑道:「慚愧,我一家人全啃冷饅頭。不過這已可滿意了。那位吳先生剛過去,你沒有看見嗎?提的是十來二十個地瓜。」

  楊豔華伸手到籃子裡,拿了兩個鹹鴨蛋,交給他道:「拿去給弟弟妹妹吃。」

  李南泉依然放到她籃子裡去,因道:「這就太不恕道,有了我的,沒有兩位小姐的了。」

  楊豔華道:「她們還有榨菜炒豆腐乾呢,大家患難相共,客氣什麼?」

  他們這麼一客氣,身後有人插話了。她道:「到洞子裡去談罷。」

  楊豔華立刻叫了聲師母。正是李太太趕出洞子來了。

  李南泉道:「楊小姐一定要送我們孩子兩個咸蛋,那是送胡小姐、王小姐吃的,我們怎好半路劫下來呢?」

  李太太接過先生手上的旅行袋,向楊豔華道:「楊小姐,我們躲在洞子最後面,來找我們呀。」說著在前面走了。

  李南泉看太太的臉色,並不正常,就不再和楊豔華談話,跟著擠到洞裡面來。李太太坐下,分著冷饅頭給孩子吃,並不說話,李南泉笑道:「你又怪上我了。」

  她冷笑一聲道:「你這人叫我說什麼好?掛著兩個球兒呢,回家去了這久,我真急得不得了。若是球落下去了,你正在路上走著……你看,為了要東西,讓你冒著這大危險,我心裡真過不去。誰知道你倒沒事,站在外面和楊豔華閒聊。若不是我出去,不知道要情話綿綿到什麼時候。」說到「情話綿綿」也撲哧一聲笑了。

  李南泉道:「我就是一百二十分不知死活,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和她說情話吧?真是巧,她和我一客氣,你就到了。女人的心裡總是這樣,不能讓她先生……」

  李太太塞了個冷饅頭在他手上,低聲道:「吃罷,你也餓了,這是什麼地方,你說這個。」

  李南泉見她用剿撫兼施的手段,直摸不著她是怒是喜。她對於楊豔華的接近,一直是誤會著,自己是大可避開這女子。說也奇怪,一見了她,就不忍不睬人家。太太也是這樣見了她也就軟化了,總是客客氣氣地和她說話。

  這個女戲子,真有一分克服人的魔力。想到這裡,他也自笑了。李太太道:「你想著什麼好笑?」

  他道:「回家慢慢地告訴你罷。我想,將來抗戰結束了,這防空洞裡許多的事情,真值得描寫。」

  李太太搖搖頭,她的話還沒有表示出來,人叢中又是一陣哨子響,又是一陣人浪洶湧,接著聲音也寂然了。這次敵機的聲勢來得很凶,只聽到嗡嗡的馬達聲就在洞頂上盤旋。這洞是很厚而很深的。飛機聲聽得這樣明顯,那必然是在洞頂上,有人噓噓地低聲道:「就在頭頂上,就在頭頂上。」

  有人立刻輕喝道:「不要作聲。」

  李南泉向神位外看去,見站著的人,人靠著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頭,閉上了眼睛。遙遙又是轟通轟通兩聲,不知道是扔炸彈,還是開了高射炮。靠著這神案前,有個中年漢子,兩手死命地撐住了桌子,周身發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響。大家沉寂極了,有一千人在這裡,好像沒有人一樣,一點聲音沒有。看看自己太太,摟著女兒在懷裡,把頭垂下去,緊閉了眼睛。越是大家這樣沉寂,那天空裡的飛機聲,越是聽得清楚。那嗡嗡之聲,去而複還,只管在頭上盤旋。

  李南泉看到太太相當惶恐,就伸手過去握著她一隻手。這很好,似乎壯了她的膽。她將丈夫的手緊緊地握著。

  李南泉覺著她手是潮濕的,又感到她手是冰涼的。但不能開口去安慰她,怕的是受難胞的責備,也怕驚動了孩子,只有彼此緊緊地握著手,好像彼此心裡在互相勉勵著:要死,我們就死在一處。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那飛機的聲,終於是聽不見了。鈴叮叮的,有陣電話鈴響。大家料著是報告來了,更沉靜了等消息。

  這個緊張的局面,到了這時,算略微松一點。那接電話的地方,本在大洞子所套的小洞子裡,平常原是聽不到說話的,現在聽到接電話的人說:「掛休息球,還不解除,還有一批,要得,今天這龜兒子硬是作怪。」

  大家聽了這話,雖知道暫時又過了一關,可是還有一關。只有互相看著,作一番苦笑。接著那個情報員,出來大聲報告,剛才是炸了市區上清寺,正在起火。敵機業已東去,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李南泉放了太太的手,因道:「霜筠,我看你神經太緊張了,我們出洞子到山後去躲躲罷。」

  李太太把摟抱著孩子的手鬆開,理著鬢邊的亂髮,搖搖頭苦笑著道:「不行。你知道敵機到了什麼地方?萬一我們剛出洞子,球就落下來了,到哪裡找地方去躲?好在已到五點鐘了。天色一黑,總可以解除。還有兩個多鐘頭,熬著罷。」

  李南泉道:「我摸你的手冷汗都浸得冰涼了。你可別鬧病。」

  李太太道:「病就病罷,誰讓中國的婦女都是身體不好呢。」

  他夫妻二人說話,神龕外面一位四川老太太,可插上嘴了。她道:「女人家無論做啥子事,總是吃虧的,躲警報也沒得男人安逸。那洞口口上有個你們下江太太在生娃兒,硬是作孽。」

  李太太「呀」了一聲道:「那不要是劉太太吧?他先生不在家,她還帶著兩個孩子呢,我看看去。」

  李南泉知道這也是太太牌友之一。這劉太太省吃儉用,而且輕重家事,一切自理,就是有個毛病,喜歡打小牌,一個苦幹的婦女,還有這點嗜好,容易給人留下一個印象。而這疏建區有牌癖的太太們也就這樣,認為她是個忠實的艱苦同志,非常予以同情。因此李先生並不攔著太太前去探視。

  李太太由人叢中擠了出來,這倒不用問,大家爭著說,有一位太太在生孩子。隨了人家傳說的方向,出了洞子葫蘆柄的所在,看到前面洞身寬敞之處,許多難民的眼睛,都向右邊洞壁下張望著。順了人家眼光看去,石壁有個地方凹進去一點,在前面放了兩張椅子,椅子背上搭了個舊被單。被單外面,居然有個尺來寬的空當,沒有人擠。就是有人坐著,空當外也是些太太和老太婆,圍坐了半個圈。李太太知道那必是劉太太的「產科醫院」了。走到被單外面,問道:「是劉太太嗎?你兩個孩子呢?」

  劉太太在裡面哼著道:「孩子讓朋友帶走了。我托人雇滑竿去了。可是這警報時間,哪裡去找滑竿?」

  李太太證明了這是劉太太,這就由被單下面鑽了進去,見劉太太面色蒼白,半坐半睡地在地上。地上僅僅一件舊藍布大褂墊著,是她身上脫下來的。這時,她身上只穿了件男子的對襟褂子,想必還是臨時借來的。她頭髮蓬鬆著,還有兩縷亂髮紛披在臉上,她將左手扶了椅子,右手撐著地面,抿了嘴,咬了牙,似乎肚子疼得厲害。李太太低聲道:「這個地方,怎樣能生產?隔層布是整千的人,而且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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