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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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老人立刻變了顏色道:「這是什麼話?糊塗!」看這老人,鬍子都有半白了,李南泉可不能和人家計較。只是付之一笑。走進了沙包旁邊的小側門,那大山洞裡,倒是洋洋大觀,不問洞子高下,矮凳上,地面上,全坐滿了。人不分階級,什麼人都有。這些人各自找著夥伴談話。大家的談話,造成了一種很大的嗡嗡之聲。仿佛戲院裡沒有開戲,滿座的人都在紛亂中。他站著四周望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家裡人。這洞子是個葫蘆形,就再踏上幾步臺階,走進了小洞子。這裡約莫是三丈寬,五六丈深,隨著洞子,放了四條矮腳板凳,每條凳子上,都像坐電車上似的,人挨人地擠著。在右邊的洞壁上,有機關在洞中鑿開的橫洞,門是向外敞著的,每個洞口兩個穿制服的人把守著。 他想太太為了安全起見,也許走到這洞子裡去了,可是自己並無入洞證,是犯不著前去碰釘子。再向裡走,直到洞子底上,有個小佛龕,前面擺著香案。便是那香案,也都有人坐著。依然不見家裡人。他正有點猶豫,以為他們全擠到洞子外面去了。小玲兒卻由佛龕後面轉了出來,向他連連招著手道:「我們全在這裡呢。」 看那佛龕後面,正還有個空檔,便笑道:「你們真是計出萬全,一直躲到洞底上來了。」 李太太也由佛龕角上伸出半截身子,向他招招手。他牽著小玲兒走到佛龕後面看時,依然不是洞底。還有茶几面那樣大一個眼,黑洞洞的,向裡伸著。這裡的洞身,高可五六尺,大可直起腰來。寬有四五尺,全家人坐在小板凳子和包袱上,並不擁擠,李南泉向太太笑道:「你的意思,以為藏在這裡,還可以借點佛力保佑。」 她笑道:「我什麼時候信過菩薩?這不過是免得和人家擠。別人嫌這個地方黑,又沒有周旋的餘地,都不肯來,人棄我取,我就覺得這裡不錯。坐著罷。」說著,把一個旅行袋拿了出來,拍了兩下。 李南泉站著,周圍看看,並沒有坐下,在身上取出紙煙盒子和火柴來,敬了太太一支煙。她笑道:「我看你在這裡有些坐不慣,還是到山後去罷。」 李南泉還沒有答覆,卻聽到洞外「嗚嘟嘟」一陣軍號聲,李太太道:「緊急緊急。」 早是轟然一聲,在廟外的人,亂蜂子似的,向洞子裡面擁擠著進來。原來洞子上下已是坐滿了人。現在再加入大批的人,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原來這佛龕轉角的所在,還有些空地,現在也來了一群人,塞得滿滿的。同時,在洞子裡噓噓地吹著哨子,繼續著有人叫道:「不要鬧,不要鬧。」 果然,這哨子發生很大的效力,洞子裡差不多有一千人上下,全是鴉雀無聲地站著或坐著。也不知是哪個咳嗽了一聲,這就發生了急性的傳染病,彼起此落,人群裡面,就發生著咳嗽。突然有個操川語的人道:「大家鎮定,十八架飛機,已經到了重慶市上空。」 這個報告,把大家的咳嗽都嚇回去了。可是也只有兩三分鐘,喁喁的細語聲,又已發生。尤其是去這佛龕前不遠的所在,矮板凳的人堆中間,坐著一個中年婦人。她身旁坐了個孩子,懷裡又抱了個孩子。那最小的孩子,偏在人聲停止、心理緊張的時期,哇哇地哭了起來。「不許讓小孩哭!」 那個婦女知道這是干犯眾怒的事,她一點回駁沒有。把那敞開的現成的衣襟,向兩邊拉開,露出半隻乳,不問小孩是不是要吃,把乳頭向孩子嘴裡塞了進去。抱著孩子的手,緊緊地向懷裡摟著。可是那個孩子偏不吃乳,吐出乳頭子來,繼續地哭。這就有人罵道:「哄不了小孩子,就不該來躲公共洞子,敵機臨頭,這是鬧著玩的事嗎?你一個小孩子,可別帶累這許多人。」 那婦人不敢作聲,把乳頭再向孩子嘴裡塞了去。不想她動作重一點,碰了大孩子,大孩子的頭碰了洞壁,他又哭了。這可引起了好幾個人的怒氣,有人喝道:「把這個不懂事的女人轟了出去,真是混蛋!」 這位太太正抱著小孩子吃乳,又哄著大孩子說好話呢。聽了這樣的辱駡,她實在不能忍受,因道:「轟出去?哪個敢轟?飛機在頭上,讓我出去送死嗎?」 緊靠了她,有位老先生,便道:「大嫂,你既知道飛機在頭上,就哄著孩子別讓他哭了。敵人飛機上有無線電,你地面上什麼聲音他聽不到?孩子在這裡哭,他就發現這裡是防空洞了。」 李南泉聽了這話,卻忍不住對了太太笑。李太太深怕他多事,不住向他搖著手,而且還搖了幾搖頭。 在若干雜亂的聲中,防護團走向前,輕輕喝道:「啥子事,大家不怕死嗎?小娃兒哭就怕飛機聽到,你們亂吼就不怕飛機聽到嗎?」 他說著,在制服袋裡,掏出個大桃子,塞到那大孩子手上,彎了腰道:「悄悄地,歇一下,我再拿一個來給你吃。」 那大孩子有了這個桃子,立刻就不哭了。吃乳的孩子,竟是在這混亂中睡著了,一場危險,竟然過去。那團丁橫著身子在人叢中擠了進來,自然還是橫了身子擠了出去。當他在人叢裡,慢慢向外拖動身子的時候,自不免和他人挨肩疊背。在這裡,他發現了面前站著一個下江人,戴了眼鏡,便瞪了眼道:「把眼鏡拿下來。」 那人道:「戴眼鏡也違犯規則嗎?新鮮!」 團丁聽這話,就在人叢裡站著,望了那人道:「看你像個知識分子,避難規則你都不懂得,鏡子有反光,你曉不曉得?」 這個說法,提醒了其他的避難人,好幾個人接著道:「把眼鏡拿下來,把眼鏡拿下來!」 那人道:「眼鏡反光,我知道,那是指在野外說,現時在洞子裡,眼鏡向那裡反光,難道還能夠穿透幾十丈的石頭,反光到半空裡去嗎?那我這副眼鏡倒是寶貝。真缺乏常識。」 於是好些人嘻嘻一笑。五個字批評和一陣笑,團丁如何肯受,越發地惱了,喝道:「你不守秩序,你還倒說別人缺乏常識,你取不取下眼鏡來?不取下,我們去見洞長。」 那團丁的話音,也越來越大,又引著其他兩個團丁來了,難友們有認識這人的,便道:「丁先生,這是小事。你何必固執?」 丁先生道:「並非我固執,我的近視很深,我若沒有眼鏡,成了瞎子,在這人堆裡,把頭都要撞破。」 大家聽了這話,又看到那副近視眼鏡,緊貼地架在鼻子上,實在覺得他取下了眼鏡,那是受罪的事,又笑了起來。那位丁先生心生一計,在袋裡掏出一方手絹,向眼睛上罩著。嘴在手絹裡面說著話道:「這樣子,行不行?我隔了手絹還看得見,而各位也不必怕我的眼鏡反光。」 這就連那三個團丁也帶著笑擠走了。然而眼鏡的問題方告一段落,左佛龕前,又有兩起口角發生。一起是兩位女客為了手提箱壓在身上而爭吵。一起是坐的板凳位子,被人占了,一個老頭子和一個中年男子漢爭吵。人叢中雖也有人調解,那口角並不停止。這個洞子,裡外兩大層,口角聲,調解聲,談話聲,又已哄然而起。 李南泉默然地坐在神龕後,向太太道:「這裡的秩序,怎麼這樣壞?」 她道:「敵機不臨頭,總是這樣的。人太多了,有什麼法子呢。」 李先生還想問話,只聽「嘀哩哩」一陣哨子響,這又是警報的信號。果然,耳根子立刻清靜,任何的嘈雜聲都沒有了,約莫靜了三四分鐘。有人操著川語報告道:「敵機二十四架。在瓷器口外投彈。我正用高射炮射擊,現在還沒有離開市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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