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
李先生睜開眼來笑道:「你也當讓我休息休息吧?」 李太太笑道:「有孽龍,就有降孽龍的羅漢;有猛獅,就有豢獅的獅奴。不怕你彆扭。我有法子讓你屈服。」 李南泉笑著拍手道:「鄙人屈服了,屈服的不是那張戲票,是你引的那兩個陪客。除了看小說,我也沒有看到你看什麼書,你的學問實在有進步,這是咱們牛衣對泣中極可欣慰的一件事。」 李太太道:「我又得駁你了。咱們住的雖是茅廬三間,我很坦然。女人的眼淚容易,我可沒為了這個揪一鼻子。你更是甘心斯文掃地。牛衣對泣這句話,從何說起?」 李南泉笑道:「對極了,我接受你的批評。得此素心人,樂與共朝夕。」 他說得高興,昂起頭來,吟了兩句詩。李太太笑道:「別再酸了,再酸可以寫上《儒林外史》。我給你先炒碗雞蛋飯,吃了飯,好瞧你那高足的玉堂春。」 李南泉笑道:「是什麼時候,我收了楊豔華作學生?」 李太太道:「你沒作過秦淮歌女的老師?」 李南泉笑道:「你一輩子記得這件事。可是在南京是什麼日子,於今在重慶,又是什麼日子?太太,這張戲票你是降服孽龍用的,孽龍已經降服了,用不著它,你帶了小玲兒去。散戲的時候,我帶著燈籠去接你。」 李太太道:「我實在是給你買的戲票。有錢,當買一斤肉打牙祭;有錢,也得買張戲票,輕鬆幾小時。成天讓家庭負擔壓在你肩上,這是你應得的報酬。」 李南泉笑道:「這樣和我客氣起來,倒也卻之不恭。你也是個戲迷,為什麼不買兩張票,我們一路去?」 李太太道:「《玉堂春》這齣戲太熟了,我不像你那樣感興趣。」 李先生一聽所說全盤是理,提前吃過晚飯,就帶小玲兒去聽戲。 這個鄉下戲館子,設立在菜市的樓上。矮矮的樓,小小的戲臺,實在是簡陋得很。可是避轟炸而下鄉的人,還是有辦法的人占多數。遊山玩水,這不是普遍人感興趣的,鄉下唯一的娛樂,就是打牌。有了這麼一個戲館子,足可以調劑枯燥生活,因之小小戲樓,三四百客位,照例是天天滿座。另外還有一個奇跡,看客究不外是附近村莊裡的人,多年的鄰居,十停有七八停是熟人。這批熟人,又是三天兩天到,不但台下和臺上熟,臺上也和台下熟。 李南泉帶著小玲兒入座,含著笑,四處打招呼。有幾位近鄰,帶了太太來看戲,見李先生是單獨來到,還笑著說兩句耳語。李南泉明知這裡有文章,也就不說什麼。臺上的玉堂春,還是嫖院這一段剛上場,卻聽到座位後面稀裡嘩啦一片腳步響。當時聽戲的人,全有個銳敏的感覺,一聽這聲音,就知不妙,大家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回頭看時,後排的看客,已完全向場子外面走。李南泉也抱著小玲兒站起。她摟住了父親的頸脖子道:「爸爸,又是有了警報嗎?」 李南泉道:「不要緊,我抱著你。我們慢慢出去。」 這時,臺上的鑼鼓,已經停止,一部分看客走上了台,和穿戲裝的人站在一處。那個裝沈雁林的小丑,已不說山西話了,手裡拿著一把摺扇,擺著那綠褶子大衫袖,向台下打招呼:「諸位,維持秩序,維持秩序!不要緊,還只掛了一個紅球。慢慢兒走罷。不放警報我們還唱。」 站在臺上的看客,有人插嘴道:「誰都像你沈雁林不知死活,掛了球還嫖院。」 這話說完,一陣哄堂大笑。這時,鄉鎮警察也在人叢中喊著:「不要緊,只掛了一個球。」 這麼一來,走的人算是漸漸兒地安定,陸續走出戲院。小玲兒聽說還要唱戲,她就不肯走。因向爸爸道:「掛一個球,不要緊,我們還看戲罷。」 李南泉笑道:「你倒是個小戲迷,看戲連警報也不怕。只要人家唱,我們就看。」 於是抱著孩子,複又坐了下來。可是聽戲的人一動腳,就沒有誰能留住,不到五分鐘,滿座客人,已經走空。南泉將女兒抱起,笑道:「這沒有什麼想頭了。」 小玲將小眼睛向四周一溜,聽戲的人固然是走了,就是戲臺上的戲子,也都換掉了衣服,走下臺了。她撅了嘴道:「日本鬼子,真是討厭。」 南泉哈哈大笑,抱著她走出戲樓,然後牽了她慢慢地走。為了免除小孩子過分的掃興,又在大菜油燈下的水果擔子上,買了半斤沙果,約好了,回家用冷開水洗過再吃。這水果攤,是擺在橫跨一道小河的石橋頭上。一連串的七八個攤販,由橋頭接到通鎮市的公路上。做小生意的人,總喜歡在這類咽喉要徑,攔阻了顧客的。 這時,忽然有陣皮鞋響,隨了是強烈的白光,向攤子上掃射著,正是那穿皮鞋的人,在用手電筒搜尋小攤子。這就聽了一聲大喝道:「快收拾過去,哪個叫你們擺在橋頭上?混賬王八蛋!」說話的是北方口音,正是白天見的那位劉副官。 這其中有個攤販,還不明白劉副官的來歷。他首先搭腔道:「天天都在這裡擺,今天就朗個擺不得?管理局也沒有下公告叫不要擺。」 劉副官跑了過去,提起手杖,對那人就是上中下三鞭。接著抬起腳來將放在地面的水果籮子,連踢帶踩,兩籮沙果和杏子滾了滿地。口裡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人說話。管理局?什麼東西!我叫管理局長一路和你們滾。」 旁邊有一個年老的小販,向前拱了手攔著道:「劉副官,你不要生氣,他鄉下人,不懂啥子事。我們立馬就展開。」 他說著,回了頭道:「你們不認得?這是九完長公館裡的劉副官。你們是鐵腦殼,不怕打?展開展開!」 他口裡吩咐著眾人,又不住向劉副官拱揖。那個挨打的小販,這才如夢初醒,原來人家是完長公館裡的副官。他說叫管理局長一路滾,一點也不誇張。這還有什麼話說?趕快彎下腰去,把滾在地上的水果,連掃帶扒,搶著掃入籮中。其餘的小販,哪個敢捋虎鬚?早已全數挑著擔子走了。 李南泉站在遠遠的地方看到,心裡老大不平。這些小販,在橋頭擺攤子,與姓劉的什麼相干?正這樣躊躇著,卻見街外沿山的公路上,射來了兩道大白光,像探照隊的探照飛機燈,如兩條光芒逼人的銀龍,由遠處飛來。隨著,是「嗚嘟嗚嘟」一陣汽車喇叭響。正是來了一輛夜行小座車。這汽車的喇叭聲,是一種暗號,立刻上面人影子晃動,一陣鳥亂。 原來在這路頭上,人家屋簷下,坐著八個人,一律藍布褲褂,藍布還是陰丹士林,在大後方已經當緞子穿了。路頭上另有幾位穿西服的人,各提了玻璃罩子馬燈。這種燈,是要煤油才能夠點亮的。在抗戰第二年,四川已沒有了煤油。只憑這幾盞馬燈,也就很可以知道這些人排場不小。六七盞馬燈,對於鄉村街市上,光亮已不算小,借燈光,看到四個穿藍布短衣人,將一乘藤轎搶著在屋簷階下放平。提馬燈的西服男子,在街頭上站成了一條線,攔著來往行人的路徑。同時,屋簷下又鑽出幾個男子,一律上身穿灰色西服,下穿米黃卡嘰布短褲衩。他們每人手上一支手電棒,放出了白光。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