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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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來了,李太太的氣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這樣亂呢?一掛了球,你就獨自個遊山玩水去了,這些情形,你哪裡看得見?你還沒有看到洞子裡那種情形呢。坐了一小時,比……」 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說了,為什麼你不和我到後面山溝裡去呢。」 李太太道:「別抬杠了。你不忙。別人還要搶洞子呢。」 李先生也就不再說什麼話,抱著孩子在前面走。這村子口上,就是一個下坡的山口,站在這山口上,鎮市廣場裡那旗杆上的紅球,被太陽照著熱烘烘的顏色,極明顯地射入各人的眼簾。不斷有人來到山口上,向那紅球看,也就不斷有人在後面問「兩個球嗎?落下去了嗎?」 小玲兒抱著李先生的頸脖子道:「爸爸,紅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飛機不來了嗎?」 李南泉笑道:「這回你說得不對。兩個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緊急情報。」 小玲兒笑道:「我曉得,綠球掛起來了。就是解了除。」 南泉笑道:「對的,對的。好一個解了除。」 李太太道:「你看,你爺兒倆,又在這裡說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裡面。快來罷!」說著,她先走。 在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懸崖。在青崖上打了兩個進出洞門,難民們陸續向洞裡進去。管洞子的兩名防護團丁,站在門口,正向進洞子的人,檢驗入洞證。 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檢察入洞證,閒雜人等,不得進去的。」 那團丁向他點了頭道:「今天李先生也來躲洞子?還是洞子好,在山溝裡怕機關槍掃射。你們不用看入洞證了,臉上就是人洞證。」 正要說笑,忽然有一個人叫著:「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 這洞門口的斜坡,原來還有幾丈見方的一塊坦地。這裡或站或坐,還擁著幾十位沒有入洞的人。在這一聲叫中,大家就一陣風似的擁到了洞口。兩個團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擋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殺得來了?」 李南泉一家人,原站洞口,被這一擁,早就塞進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陽,由光處向這裡面走來,立刻兩眼漆黑,寸步難移,但覺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所幸洞的深處,立刻有兩支手電筒放出白光來,照見洞子裡面的人還不十分擁擠,只是大家全塞在這進口的一截路上。李太太和孩子說兩句話,洞底有人聽出了李太太的聲音,便叫道:「老李,這裡來坐罷。」 這是一位下江太太的口音,那正是李太太的牌友。李太太隨了這聲音走過去,那位下江太太,就伸著手扯了她的衣服,讓她在洞壁下的長板凳上坐著。她笑道:「老李,你在家裡作起賢妻良母來了,兩天沒有見著你。今天解除了警報,我們來八圈,好不好?」 李太太還沒有答言,李先生已抱了孩子,摸索著過來了。他道:「孩子交給你罷,放了緊急我再來。」 那位下江太太笑道:「哎呀!李先生在這裡。」 李太太道:「他在這裡怎麼樣?誰也不能攔著我打小牌。」 李南泉分明知道這是太太一句要面子的話,在洞裡,全是村子裡的熟人,這一點面子總是要給她的。這也就沒說什麼,默然地出了洞子。因為那一聲球落下來了,並無下文,而警報器,又沒有作淒慘的緊急呼聲。原來擁塞在洞口上的人,都已走了出去。這平坦的一方地上,有幾叢大芭蕉,又有兩株槐樹。原是給這洞口上,加起一番偽裝。現在散開了滿地的綠陰,倒是太陽下一個很好的歇腳地方。不曾入洞的人,大家都擁在槐樹和芭蕉陰下。 李南泉伸頭一看山腳下的鎮市,那兩個表示空襲的紅球,還掛在天空。這已有了相當的時間,躲警報的人,都已找得了存身之所。不願躲警報的人,個個守家未出。 山下幾條人行路,恰好和剛才的情形,處在相反的地位。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俯瞰山下那整群的屋脊,也不曾在煙囪裡冒出一縷煙。天上的白雲,大小幾片,停止在半空,似乎它也和警報聲過後的大地一樣,把動作給呆定了。李先生覺得眼前情景,是有一種大自然的死氣,同時也覺得心中空洞無物。想起昨晚上和吳教授有約,今天來了警報,是預備不躲的,和他在屋簷下聊天。吳先生最愛聊,這倒是消磨警報時間的一種好辦法,於是就轉身向家裡走,剛到路口,就有人老遠地叫道:「李先生,不躲了嗎?向哪裡去?」 回頭看時,在一顆大黃桷樹下,轉出來一位梳兩個辮子的女郎,這就是昨晚過門叫了一聲的楊豔華。她那番好意,昨天晚上,就鬧了整宿的家務。今天她又來打招呼,真是替自己找麻煩。可是看到楊小姐穿了一件黑栲綢長衫,越是顯著皮膚雪白,長頭髮梳兩個小辮,垂在肩上,辮梢上有兩個小紅絲線結子,頓覺得她身段苗條而嬌小。因笑道:「楊小姐,你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全是防空顏色,只是這兩支辮子梢紅紅的,有點欠妥。」 她笑道:「敵人的飛機上,帶著顯微鏡嗎?它會看到我這辮子梢?」 正說著,有一位白太太含著笑由身邊過去。李先生暗下叫一聲不好。因為這位白夫人,也是太太的牌友,她們是很有幫助的。她進洞子去了,告訴太太,說你們李先生在和女戲子說話,那又是給人的一種麻煩了。 他有了這樣一個感覺,不敢耽誤了,和楊豔華點了個頭,逕自走開。一面走著,一面向白太太道:「白太太,你到洞子裡去嗎?請告訴我太太,我回家了,萬一放了緊急,我來不及跑的話,我就躲在屋後面那小洞子裡,那裡倒也是很安全的。」 他說著話,還是加緊了腳步走。走到家裡,見那吳先生一家,一位太太,四個孩子,正沿了屋後小山上一條羊腸小徑,向山的北端走去。那邊有個天然山洞,叫仙龍洞,是個風景區,裡面可以藏納一千人。他們的學校,在大洞子裡,又鑿了小洞,是最安全的區域。他們原說,今天是不躲警報的,不想還是走了。隔了山溪,因叫了一聲。吳先生道:「李先生,李先生,你還是躲一躲吧。今天有七批敵機來襲,第一批二十八架已經過了萬縣,馬上就要放緊急了。」 李南泉道:「好的。反正我現在是一個人,又不帶東西,躲起來,倒沒有什麼困難。」 老遠的,就聽到吳先生長聲唉了一下。原來他抱著一個四歲的男孩,手背上又挽著一個包袱。六十歲的人,走著那步步高升的山路,相當吃力。他太太是雙解放腳。左手牽著一位七歲的孩子,右手扶了根竹杖,走得是非常的慢。他們面前還有一位十五歲的小姐,十二歲的公子,全拿了包袱和旅行袋。雖是走得快,卻是走一截停一截,等後面的人。太陽是高升起來,火一般地向人身上照著,叫人熱汗直流。吳太太一路怨恨著說:「生這麼些個孩子幹什麼?躲起警報來真要命。不躲警報,也吃不起這貴的米。」 吳先生本人,正累得有點兒上氣接不了下氣,聽到太太這麼一埋怨,他就叫道:「你說這話,簡直不講理,俺叫伲今天別跑,伲要跑。」 吳太太隨身就坐在石頭上,扭著頭道:「咱不跑就不跑了吧。過這種揪心日子,還有個活頭哇?炸彈炸死了,俺說是乾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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