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外面吳春圃問道:「李先生還沒有睡嗎?」摸黑坐著。

  李南泉順步走出房門,見屋簷外面已是一天星斗。

  吳先生還是捧了水煙袋,站在走廊上,因問道:「吳兄也沒有睡?」

  他答道:「看了幾十份卷子,看得頭昏眼花,站在這裡休息休息。」

  兩人說著話,越發靠近了廊沿的邊端。抬頭看那簷外的天色,已經沒有了一點雲渣,滿天的星斗,像藍幕上釘遍了銀扣,半鉤新月,正當天中,把雨水洗過了的山谷草木,照得青幽幽的。蟲子在瓜棚豆架下,唧唧哼哼地叫著;兩三個螢火蟲,帶著淡綠色的小燈籠,悠然地在屋簷外飛過。

  吳春圃吸了一口煙,因道:「夜色很好。四川的天氣,就是這樣,說好就好,說變就變。明天當然是個大晴天,早點吃飯,預備逃警報。」

  李南泉道:「這制空權不拿在自己手裡,真是傷腦筋的事。明天有警報,我打算不走,萬一飛機臨頭,我就在屋後面山洞子裡躲一躲了事。」

  吳春圃道:「當然也不要緊。可是你不走,太太又得操心。我一家人倒是全不躲。明天來了警報,我們就在屋角上站著聊聊。」

  李南泉道:「吳先生明天沒有課嗎?」

  他道:「暑假中,本來我是可以休息休息的。不過我一家數口,不找補一些外快,怎麼能對付得過去?我們沒有法子節流,再節流只有勒緊褲帶子不吃飯了,所以我無可奈何,只有開源。你看我這個開源的法子怎麼樣?」

  李南泉搖搖頭道:「不妥當。人不是機器,超過了預定的工作,我們這中年人吃不消。」

  吳先生一昂頭,笑道:「什麼中年人,我們簡直是晚年人了。」

  吳太太在屋子裡叫道:「俺說,別拉呱了吧?夜深著呢。李先生寫了一夜的文章,咱別打攪人家。」

  這一口道地山東話,把吳先生引著打了一個哈哈。接著道:「俺這口子……」說著,他真的回去了。

  李南泉站在走廊下出了一會神,也就走進屋子去。在後面屋裡,找到了一盒火柴,將前面油燈點著,也立刻關上了門。他在燈下再坐下來,又把寫的劇本看看,覺著收得很好,自己就把最後一幕,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

  正覺得有趣。忽聽到對面山溪岸上,有人連連地叫了幾聲李先生。他打開門來,在走廊上站著問道:「是哪一位?」說時,隔了那叢竹子,看到山麓人行路上,晃蕩著兩個燈籠。燈光下有一群男女的影子。有一個女子聲音答道:「李先生,是我呀!我看到你屋子裡還點著燈呢,故而冒叫一聲。」

  李南泉笑道:「楊老闆說話都帶著戲詞兒,怎麼這樣夜深,還在我們這山溝裡走?」

  那楊老闆笑道:「我們在陳先生家裡打小牌過陰天。」

  李南泉道:「下來,坐一會兒嗎?」

  她道:「夜深了,不打攪了。明兒見。」說畢,那一群人影擁著燈籠走了。

  李南泉一回頭,看到走廊上一個火星,正是吳春圃先生捧著水煙袋,燃了紙煤,站在走廊上。他先笑道:「過去的是楊豔華,唱得不錯,李先生很賞識她。」

  李南泉道:「到了四川,很難得聽到好京戲,有這麼一個坤角兒,我就覺得很過癮了。其實白天跑警報,晚上聽戲,也太累人,我一個星期難得去聽一次。」

  吳春圃道:「她也常上你們家來。」

  李南泉道:「那是我太太也認識她。要不然我就應當避一避這個嫌疑。和唱花旦的女孩子來往有點那個……」說著打了一個哈哈。吳先生笑道:「那一點沒關係。她們唱戲的女孩子,滿不在乎。你避嫌疑,她還會笑你迂腐。你沒有聽到她走路上過,就老遠地叫著你嗎?大有拜乾爹之意。」說著也是哈哈一笑。

  這笑聲終於把睡覺的李太太驚醒了。她扶著門道:「就是一位仙女這樣叫了你一聲,也不至於高興到睡不著覺吧?看你這樣大說大笑,可把人家鄰居驚動了。睡吧。」

  李南泉知道這事對太太是有點那個,因笑道:「是該睡了。大概十二點鐘了。吳先生明天見。」

  他走回房去,見她披著長衣未扣,便握著她的手道:「你看手冰涼。何必起來,叫我一聲就得了。」

  李太太對他看了一看,微微一笑,接著又搖了兩搖頭,也就進後面屋子睡覺去了。只看她後面的剪髮,脖子微昂起來,可以想到她不高興。李先生關上房門,把燈端著送到後面屋子來,因道:「霜筠,你又在生氣。」

  李太太在榻上一個翻身道:「我才愛生氣呢!」

  李南泉道:「你何必多顧慮。我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又窮。憑她楊豔華這樣年輕漂亮,而又有相當的地位,她會注意到我這個窮措大?人家和我客氣,笑嘻嘻地叫著李先生,我總不好意思不睬人家。再說,她到我們家來了,你又為什麼殷勤招待呢?」

  李太太道:「噯,睡罷,誰愛管這些閒事。」

  李先生明知道太太還是不高興,但究竟夜深了,自不能絮絮叨叨地去辯明。屋子旁邊,另外一張小床,是李先生他獨自享受的,他也就安然躺下。這小床倒是一張小藤繃子,但其寬不到三尺。床已沒有了架子,只把兩條凳子支著,床左靠了夾壁,床右就是一張小桌子,桌沿上放著一盞菜油燈。燈下堆疊著幾十本書。李先生在臨睡之前,照例是將枕頭疊得高高,斜躺在床上,就著這豆大的燈光,看他一小時書。今天雖然已是深夜,可是還不想睡,就依然墊高了枕頭躺著,抽出一本書,對著燈看下去。這本書,正是《宋史列傳》,敘著南渡後的一班官吏。這和他心裡的積鬱,有些相互輝映。他看了兩三篇列傳,還覺得餘興未闌,又繼續看下去。

  夜靜極了,沒有什麼聲音,只有那茅屋上不盡的雨點,兩三分鐘,嘀答一聲,落在屋簷下的石板上。窗戶雖是關閉的,依然有一縷幽靜的風,由縫裡鑽了進來。這風吹到人身上,有些涼浸浸的。人都睡靜了,耗子卻越發放大了膽,三個一行,後面的跟著前面的尾巴,在地面上不斷來往逡巡,去尋找地面上的殘餘食物。另有一個耗子,由桌子腿上爬上了桌子,一直爬到桌子正中心來。它把鼻子尖上的一叢長須,不住地扇動,前面兩個爪子,抱住了鼻子尖,鼻子嘴亂動。

  李南泉和它僅只相隔一尺遠,放下書一回頭,它猛可地一跳,把桌子角上的一杯涼茶倒翻。耗子大吃一驚,人也大吃一驚,那涼茶由桌子上斜流過來,要侵犯桌沿上這一疊書。他只得匆忙起來,將書搶著放開。這又把李太太驚醒了。她在枕上問道:「你今晚透著太興奮一點似的吧?還不睡?」

  李南泉道:「我還興奮呢,我看南宋亡國史,看得感慨萬端。」

  李太太道:「你常念的那句趙鷗北詩,『家無半畝憂天下』倒是真的。你倒也自命不凡。」

  李南泉正拿了一塊抹布擦抹桌上的水漬。聽了這話,不由得兩手一拍道:「妙!你不愧是文人的太太。你大有進步了,你會知道趙鷗北這個詩人。好極了!你前途未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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