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玲兒回轉頭來看媽媽一眼,撇著嘴哇哇地哭了。

  李南泉道:「太太,你就讓孩子吃了就是了。也不能讓我和孩子搶東西吃呀!」

  李太太將手搖著小女兒道:「你這孩子,也是真饞,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李先生坐下來吃飯,見女兒不哭了。兩個大的男孩子站在桌沿邊扒著筷子,口對著飯碗沿,兩隻眼睛,卻不住向妹妹打量。對妹妹那半邊咸蛋,似乎特別感到興趣。

  她左手托著鴨蛋殼,右手作個蘭花式,將兩個指頭鉗著蛋黃蛋白吃。李先生放下筷子,把碟子裡其餘的半個蛋,再撅成兩半,每個孩子,分了半截放在碗頭。李太太道:「他們每個人一個蛋,都吃光了。你也並沒有多得,分給他們幹什麼。這老豇豆老莧菜你全不愛吃,你又何必和孩子們客氣?」

  李先生剛扶起筷子來,扒了兩口飯,這就放下筷子來,長歎了一口氣道:「我們能忍心自己吃,讓孩子們瞪眼瞧著嗎?霜筠,你吃了蛋沒有?」

  他對太太表示親切,特地叫了太太一聲小字。李太太笑道:「哎呀!你就別幹心疼了。每天少發兩次書呆子牢騷,少撅我兩次,比什麼都好。」

  李南泉笑道:「我們原是愛情伴侶,變成了柴米夫妻,我記得,在十年前吧?我們一路騎驢去逛白雲觀。你披著青呢斗篷,鬢邊斜插著一支通草紮的海棠花。腳下踏著海絨小蠻靴。恰好,那驢佚給你的那一支鞭子,用彩線繞著,非常的美麗。我在後面,看到你那斗篷,披在驢背上,實在是一幅絕好的美女圖。那個時候,我就想著,我實在有福氣,娶得這樣一個入畫的太太。」

  李太太笑道:「不要說了,孩子們這樣大了,當著他們的面,說這些事情,也怪難為情吧?」

  李南泉道:「這倒不儘然。你看我們三天一抬杠,給孩子們的印象,也不大好。說些過去的事,也讓他們知道,爹娘在過去原不是一來就板面孔的。」

  李太太道:「說到這點,我就有些不大理解。從前我年紀輕,又有上人在家裡作主,我簡直就不理會到你身上什麼事。可是你對我很好。現在呢?我成了你家一個大腳老媽,什麼事我沒給你做到?你只瞧瞧你那襪子,每雙都給你補過五六次。你就不對了,總覺得我當家不如你的意。」

  她說這話,將筷子拌著那碗裡的糙米飯,似乎感到不大好咽下去,只是將筷子拌著,卻沒有向口裡扒送。

  李南泉道:「你吃不下去吧?」

  她笑道:「下午吃了兩個冷燒餅,肚裡還飽著呢。沒關係,這碗飯我總得咽下去。」說著就把旁邊竹幾上一大瓦壺開水,向飯碗裡傾倒下去,然後把筷子一和弄,站在桌子邊,連水帶飯,一口氣扒著吃下去。

  李南泉道:「霜筠,你這樣的吃飯,那是不消化的。」說著,他把莧菜碗端起來,也向飯碗裡倒著湯。李太太道:「你說我,不也是淘湯吃飯?明天我起個早,天不亮我就到菜市去,給你買點肉來吃。」

  李南泉道:「泥漿路滑,別為了嘴苦了腿。我也不那麼饞。」

  李太太在門柱釘上扯下一條洗臉巾,浸在方木凳子上的洗臉盆裡,對孩子們道:「來吧,我給你們洗臉。」

  玲兒已把那鹹鴨蛋吃了個精光。她把小手托著那塊鴨蛋皮送到嘴邊上,伸長了舌頭,只管在蛋殼裡舔著。爬下椅子,走到母親面前,她把那鉗著蛋殼的手舉了起來,指著母親道:「媽!明天買肉吃,你不騙我呵!我們有七八天沒有吃肉了。」

  李先生已把那碗淘莧菜湯的飯吃完了,放下筷子碗,搖搖頭歎口氣道:「聽了孩子這話,我做爸爸的,真是慚愧死了。」

  李太太一面和孩子洗臉洗手,一面笑道:「你真叫愛慚愧了。她知道什麼叫七八天?昨天還找出了一大塊臘肉骨頭熬豆腐湯呢。」

  李南泉笑道:「你看,你現在過日子過得十分媽媽經了。是幾天吃一回肉你都記得。當年我們在北平、上海吃小飯館子,兩個人一點,就是四五樣菜,吃不完一半全剩下了。

  李太太道:「怎麼能談從前的事,現在不是抗戰嗎?而且我們吃了這兩三年的苦,也就覺悟到過去的浪費,是一種罪孽。」

  李南泉站起來,先打了個哈哈,點頭道:「太太,你不許生氣,我得駁你一句。即說到怕浪費,為什麼你還要打牌?難道那不算浪費時間,浪費精力?而且,又浪費金錢。騰出那工夫你在家裡寫兩張字,就算跟著我畫兩張畫也好。再不然,跟著隔壁柳老先生補習幾句英文,全比打牌強嘛!你不在家,王嫂把孩子帶出去玩去了,我想喝口茶,還得自己燒開水;我不鎖門,又不敢離開一步。你既決心做個賢內助,你就不該這樣辦。」

  李太太道:「一個人,總有個嗜好,沒有嗜好,那是木頭了。不過,我也想穿了,我也犯不上為了打小牌,喪失兩口子的和氣。從今以後,我不打牌了。」說時,他們家雇的女傭王嫂,正進來收拾飯菜碗,聽了這話,她抿了嘴笑著出去。

  李南泉笑道:「你瞧見嗎?連王嫂都不大信任這話。」

  李太太已把一個女孩兩個男孩的手臉都洗完,倒了水,把桌上菜油燈加了一根燈草,而且換了一根新的小竹片兒,放在油碟子裡,算是預備剔燈芯的,然後把這盞陶器油燈,放在臨窗的三屜小桌上,笑向李先生道:「你來做你的夜課罷,開水馬上就開,我會給你泡一杯好茶來。」

  她這麼一交代,就有點沒留神到手上,燈盞略微歪著,流了好些個燈油在手臂上。她趕快在字紙簍裡抓了一把爛紙在手上擦著。不擦罷了,擦過之後,把字紙上的墨,反是塗了滿手臂。

  李南泉笑道:「這是何苦,省那點水,反而給你許多麻煩。」

  李太太笑道:「你不要管我了。你似乎還有點事。今天晚上涼快,你應該解決了吧?」

  李南泉道:「你說的那個劇本?我有點不願寫了。」

  李太太還繼續將紙擦著手,不過換了一張乾淨紙。她昂著頭問道:「那為什麼?只差半幕戲了。假如你交了卷,他們戲劇委員會把本子通過了,就可以付咱們一筆稿費。拿了來買兩斗米,給你添一件藍布大褂,這不好嗎?我相信他們也不會不通過。意識方面,不用說,你是鼓勵抗戰精神。情節也挺熱鬧的,有戲子,有地下工作人員,有漢奸,有大腹賈。對話方面……」

  李南泉微微向太太鞠了個躬,笑道:「先謝謝你。這完全是你參謀的功勞,純粹的國語,而且是經過濾缸濾過的文藝國語。就憑這一點,比南方劇作家寫得要好得多,准能通過。」

  李太太笑道:「老夫老妻,耍什麼骨頭?真的,你打半夜夜工。把它寫完罷。」

  李南泉道:「我本來要寫完的。這次進城,遇到許先生一談之後,讓我掃興。人家是小說家,又是劇作家,文藝界第一流紅人。可是,他對寫劇本,不感到興趣了。他說,劇本交出去,三月四月,不准給稿費。出書,不到上演,不好賣。而且轟炸季節裡,印刷也不行。戲上演了,說是有百分之二或百分之四的上演稅,那非要戲掙錢不可。若賠本呢,人家還怪你劇本寫得不好,抹一鼻子灰。就算戲掙了錢,劇團裡的人,那份藝術家浪漫脾氣,有錢就花,管你是誰的。去晚了,錢花光了,拿不到。去早了,人家說是沒有結帳。上演一回劇本,能拿到多少錢,那實在是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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