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北平之冬 | 上頁 下頁 |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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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出來以後,這兩位小姐,首先笑了一笑,但是立刻感覺到這一笑有毛病,把頭低下去了。剛才那位發言的先生,又站起來了。他很簡單的兩句話,倒是可以聽得明白,他說:「推選女代表的票子,應該用記名投票法,這樣,可以看出尊重女權的是些什麼人。」 站在講臺上的唐會長對於這個主張似乎有點同感,也跟著微笑了一笑。我正想著,青年們的腦子是純潔的,首先完全是正義感,到了知道什麼是私欲了,他也會用點手腕。任何眼面前的人,恐怕也不會例外些,一般的半邊腦子裏是洋樓汽車,半邊腦子裏是好看的女人。這個念頭沒有完,忽然院子裏一陣雜亂聲,烏壓壓的擁進來一群人,正是北洋政府的標準警察。他們自「五四」以來,有了特殊的訓練,進門之後,兩個捉住會場裏一個。我雖是事外之人,急忙之中,無是非可辯。一個警察夾住我的左手,一個警察夾住我的右手,兩人將我向上一抬,拖了我就走。在我前面,已經有十幾位大學生在人肉夾板裏夾出去了,我既不能抵抗,也無須抵抗,就由著他們將我夾了走,經過街巷的時候,也有人站在路邊看。北京人士,總是那麼悠閒的,垂了冬衣的長袖,靜靜的看著。有些人還彼此說著風涼話,「又在鬧學生」,這個鬧字,連我事外人聽了,都十分刺耳,我倒不知道當時諸青年作什麼感想。不多一會,我們就到了區分所裏,先是把這些人統統關在一間拘留室裏,後來便是區長傳各人進去,分別談話。傳到第二名,便是我了。使我十分驚訝的,這位區長竟是很客氣,他在辦公室裏的公事案邊,站起來和我點了兩點頭,還伸手和我握了一握,笑道:「對不起,我們弟兄誤會了,我們已知道閣下不是開會的學生。」 我看他黑胖的臉兒,嘴上蓄了兩撇八字須。身穿灰嘩嘰皮袍,外套青呢馬褂,頭戴小瓜皮帽,頂著個小紅帽結子。口裏操著純粹的京話,活表現他是一位北洋政府下一個小官僚的典型人物,我笑道:「既是貴區長明白了真情,大概兄弟可以被釋放。」 他笑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就是這些學生,我們留他過夜,一天明也讓他們回去。請坐請坐,我還有幾句話和閣下談談。」 我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他也掉過公事桌子邊的椅子,對照了我。剛剛坐下,卻又回轉頭來向窗子外叫了一聲「來呀」,隨著進來了個勤務,區長皺了眉道:「客來了,倒茶。」 隨了這話,有聽差進來,送著茶杯向前。我笑道:「區長倒是無須和兄弟客氣。你有事,我在這裏,免不了耽誤你的公事。我可以回去了嗎?」 區長笑道:「可以可以,叫弟兄們給張先生雇輛車。」 我想,打鐵趁熱,就是這時候走吧。於是站了起來,做個要走的樣子,區長站起來,和我握了一握手,笑道:「兄弟有點兒要求,今天這件事,請張先生不必發表新聞。這些青年,放了書不念,整天開會,高談國家大事,我們干涉他,也是為他父兄做主。」 我笑著說了一聲是。他又道:「國家大事,讓他們這樣的毛頭小子來辦,說什麼打倒帝國主義,恐怕轉過來,讓帝國主義打倒。兄弟說句不知進退的話,他們這樣鬧得起勁,就由於新聞界太肯和他捧場。張先生,我敢說,你要是把他們捧著來主持國家大事,你們當新聞記者的,比現在還要受干涉得厲害。這話怎麼說呢?他們遇事講個只有他聰明,他們能做,別人全不成。上自大總統,下至站崗的巡警,都歸他包辦……」 我想,我何必老聽他罵學生,便搶著笑道:「區長放心。新聞記者,也有新聞記者的道德。區長既是說不能發表,兄弟決不發表,更不能因為貴區兄弟誤會了,將我帶區,我就借此泄私憤。」 區長見我把話說得透徹,又握著我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那好極了,有工夫可來賜教。」 聽這音,是許可我走了,我還等什麼,於是告辭出了警署。在大街上走著,忽然身後有人低聲道:「老張,你出來了?」 街燈底下,我看到胡詩雄將大衣領子扶起圍住了臉,站在人家屋簷下。因道:「匆忙之中,我沒有理會到你,你怎麼漏網出來的?」 胡詩雄道:「你看北洋軍閥的這些走狗,多麼可惡。我們在學校裏開會礙著他們什麼事?偏是他鼻子尖嗅著我們藏身的所在,將來有一天……」 我們一面踏著雪地走路,一面說話,我回頭看看,並沒有什麼人,便笑道:「你的話就止於此,不必向下說了,讓我猜一猜,你有一天怎麼樣?」 胡詩雄笑道:「好!讓你猜一猜。」 我道:「有一天你在會場上,一定要宣佈這北洋軍閥小走狗的罪狀?」 他哼著表示了不對。我道:「有一天你若被捕了,你得向他們抗議?」 他又哈哈笑了。我笑道:「有一天,你要自殺,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胡詩雄道:「不能那麼消極。有一天我踏上了政治的路線,第一步我就整頓全國的警察。」 我道:「可是你們在會場裏說過,你們的文化運動,並不是做官的敲門磚。」 他笑道:「老張,寒街深夜,這裏並無外人,我對你實說了吧。不但將來,現在就有我們的大批同志,向政界裏拚命的鑽。我雖不知道民國二十年三十年將來是個什麼局面,可是我敢預言,『五·四』運動時代的學生代表,那日子必定有大批的做上了特任官與簡任官。今日之喊打倒腐敗官僚者,那時……」 牆角警察崗棚子裏有人哈哈大笑道:「你們可漏了!」 我被那笑聲驚醒。睜眼看時,床頭邊懸著民國三十年的日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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