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傲霜花 | 上頁 下頁
第四十章 一個對比(1)


  後臺這一台戲雖沒有鑼鼓助興,其實有一個男主角,四個女主角,倒是一幕內心的精采表演。不過女主角王玉蓮本人,她根本沒有想到華小姐和蘇先生有過較好的友誼,她被捲入漩渦,卻還是蒙在鼓裡。她洗完了臉,走過來,因向華傲霜笑道:「這後臺實在沒有可以招待佳賓的地方,也許街上的三六九之類的麵館,還沒有打烊,我來作個小東罷。」

  華傲霜當著蘇伴雲在這裡,根本不願受王小姐的招待,便笑道:「夜深了,不必罷。我明天一大早要過江去上課,改日再來叨擾。」

  玉蓮向她看看,又向蘇伴雲看看,笑問道:「是不是客氣?」

  蘇伴雲道:「華先生明天起早過江上課那是事實。」

  玉蓮將帶的手錶看了看,笑道:「那我也就不敢勉強,上完了課回城,請華先生常賜教。」

  華傲霜見主人隨著一攔,就不請了,心裡就有三分不痛快,便道:「一定去拜訪的。」

  於是輕輕的向楊小姐說了聲走罷,然後向程小秋道謝著,緩緩走出後臺。

  可是一到大街上,又遇到了一個作東的,乃是章瑞蘭小姐,由電影院裡出來,碰個正著。章小姐抓住華先生的手道:「老師,我們去吃點消夜罷,我們一路回去。」

  華傲霜看那樣子,她不願一人步行回家,要人陪著,便也就依允了她的約會。當大家吃過點心出來的時候,華先生又有了一個奇遇,乃是蘇先生陪伴了王小姐,緊緊挨著走進對面一家消夜館子去了。這不但是自己看見,楊小姐也看見,她扯了一下華先生的衣服,又向前指了一指。華先生怎好說什麼,只微微一笑。當晚大家到了章公館,各自安歇。

  次日一早起來,華傲霜要過江去教書,楊小姐覺得一個人留在重慶,沒有意思,而且勉強請的假,也不敢再向下拖延。大家都知道她的苦衷,就不挽留她。華傲霜走出章公館,楊小姐也跟了出來,問道:「華先生,有什麼事要順便帶回去辦的嗎?」

  華小姐低頭想了一想,因道:「也沒有什麼事,不過我這次在城裡,也許要多住兩天。後天我若不回去,請你對唐先生說一聲,和我請兩點鐘假。」

  楊小姐說了聲這無問題。自走了。華傲霜在一種悵惘的心情下,一面走路,一面沉思,她心裡想著,這樣的奔波著教書,雖說是可以增加一點收入,可是把這增加的數目目算算,奔波一趟,也不夠向章瑞蘭回請一次。自己住在人家公館裡,受著人家的招待,應當是向人家表示一點致意。可是小小的請一次客,也該看一場電影和吃一頓消夜,這個數目,就不是兩天的鐘點費所能負擔。這樣子苦掙,有什麼意義。算了,我反正是一個人,少花兩個,也省得受此奔波之苦。

  她手提了個旅行袋,不知不覺的在馬路人行道上走。走到一個陡長的坡子上,向下一看,是一片滔滔的江水,再望江那邊,便是重重疊疊的山,這就想著自己的目的地,還在那邊山上。假使學校裡的滑竿迎接不上的話,自己就還要爬一大段山坡,站著望了一望,心裡說了句不幹了,回去罷,讓王玉蓮知道是這樣的吃苦,弄幾個小錢花,徒惹下人家笑話。今天不走,上午就可以去找玉蓮談談。想時,便轉身要向原路上走回去。

  可是她還沒有移開步子,便看到兩個年輕的學生迎面而來,走到面前一同站定,深深的鞠著躬。華先生吃了許多教育飯,她是知道的。小學生路上見了先生,深深的鞠躬,初中學生也鞠躬,但角度要減少。高中學生,多數是站定了點一個頭,也有人老遠的躲了開去。大學生見了先生,洋洋而不睬。這兩個青年,已是高中學生,在制服上認出他們是自己教書的那個中學的學生。他們這樣執禮甚恭,算是最看得起先生了,便笑著向他們點了頭。一個學生道:「華先生,是過江到學校裡去嗎?我們是昨天下午進城的。為了趕回去上先生的英文課,特地把事情辦完了。」

  華傲霜聽到學生這樣對她表示好感,實在出乎意料,無論如何,她不好意思說不去教書了。一個大些的學生,立刻接過她手上的旅行袋,笑道:「我和先生拿著罷。」

  她沒有了第二句話,和學生同過了江。到了那等滑竿的小茶館門口,接先生的滑竿也候在那裡,她自是把那滿腔不願意,都收拾起來了。那另一位女教員美術的李先生,今天卻沒有來,她到了寄宿舍裡,放了東西,一人坐著,也相當無聊。看看鐘點,去上課還有半小時,便帶上了房門,在院落裡散步。

  卻聽到前面辦公室裡,有一陣吆喊爭吵的聲音。有一個人道:「你憑什麼開口就駕人沒有知識?你在大學讀了一年半,我也讀過半年,論學歷和你差不多。你雖然當的是教員,你那門功課,不是什麼物理化學,也不是什麼國文英文,用不著費三年五載的功夫去研究。你要我教,我也能教,什麼希奇?」

  又有一個人喝道:「你說話,你知道應當負什麼責任?我不和你講,我和你去見校長。」

  說時有兩個人由辦公室走出來。一個穿中山服,一個穿蹩腳西服。穿中山服的是這裡出納員,自和他很熟。那個穿西服的,在初中教有一班史地,另外教了一門主要課。可是這門功課,他並不是在專門學校研究出來的,無非挑柴賣,買柴燒,臨時找幾本書看看,上得課堂去,念念講義,說說閒話,學生根本不愛聽,和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賣膏藥的。學生這樣說,教職員當然也不會十分看得起他。可是他有點來頭,除了董事長硬保薦他而外,在政治路線上,他有點辦法,校長根本不敢不聘請他。學校裡的出納和會計,向來是和教職員有衝突的。這位出納員,他也和旁人一樣,瞧不起這賣膏藥的,當然便有糾葛了。華傲霜看到,緩緩的迎上前去。那位教員首先向她道:「華先生,你要和我表示同情才好。這個傢伙,他對我們教員公然侮辱。」

  出納搶著道:「華先生,並沒有這事。他今天向我支借本月份薪水,我因為沒有接到會計主任的傳票,不便付款。他開口就說我沒有知識,是校長的走狗。我也受過大學教育,不過家貧失學罷了。我說他教的功課我也能擔任,這不是吹,我實在有這個自信。就算是吹,一個當職員的說也能擔任一個教員的功課,這就算侮辱了全體教員先生嗎?他要拉我去見校長,我就去見校長,是非自有公論,難道他罵我是校長的走狗,那就不算侮辱嗎?」

  華傲霜笑道:「兩位算了罷。我們教育界鬧窮,鬧得就夠難受了,哪裡還有工夫去生這些閒氣?」

  她雖這樣的說了,可是這兩個犯著爭執毛病的人,誰也不肯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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