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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戲中人與戲外人(2)


  在戲箱角落裡,斜擺了一張桌子,上面六七隻破碗,盛著顏料,每只碗裡,放著一支掃帚似的筆,有個人下身穿了紅布褲子,上身穿件打了好幾個補釘的白褂子,罩一件像棉背心的衣服。他左手舉著一面用麻線捆住的破鏡子,右手拿了一支筆在那裡勾花臉。他腳底下擺了一盆水,不但那水像在陽溝裡的髒水,就是那只搪瓷盆剝落了十分之四五的瓷片,露出了黑鐵,而且補上好幾塊錫。另一個唱完了戲的小丑,蹲在地上用那髒水洗臉。那小丑已脫下了戲裝,身上穿件青布短襖子,好幾處露出破棉絮來。另有幾個跑龍套,站在一堆。華小姐是在許多文藝作品上領略過這一類人的地位。這時,看到他們在戲箱前脫下戲衣裡面黃肌瘦,衣服破爛,簡直是一群叫花子。她看了面前這幾件事情,心裡有了很大的感動,臉色自也有些變動。

  程小秋雖還不知道她是什麼觀感,可看出來了她在後臺並不怎麼舒服。便道:「華先生,玉蓮早已來了,我引你去見她。」

  說著就先起身。華傲霜道:「不用得先容一下嗎?」

  小秋一面走著一面笑道:「我們還用得著這一套嗎?」

  她一轉身就叫道:「玉蓮,我介紹你兩位朋友。」

  華傲霜、楊小姐隨了她這話轉過一堆直立的佈景,卻見一個穿著紫色繡花豔裝古美人,端坐在電燈光下。雖然在後臺看戲子是反嫌著醜惡的,可是這位女戲子,卻化裝得臉上紅白調勻,十分好看。加上她珠翠滿頭,綺羅遍體,在電燈下真是容光照人,不由人不望著一怔。可是她倒是毫無所謂,已慢慢的站立起來,笑盈盈的相迎。程小秋向前介紹一陣,將華、楊兩位小姐的身分都說得明白了。王玉蓮笑道:「我們這後臺亂七八糟,怎好招待貴賓?那真是不敢當。」

  華傲霜笑道:「今天程小姐招待我們看戲,我想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所以特來拜訪。」

  玉蓮道:「我們年輕失學,為家庭所累,不得已走進了這個老戲圈子,我是無一日不想讀書,也無一日不想接近知識分子,還望華先生多多指教。」

  她說話時,跟包早搬了兩隻方凳子過來招待客人。程小秋道:「大概快上場了,我去扮戲,三位請談罷。」

  說著她走開了。

  華傲霜看這地方,像是隔開成了間小房子,桌上的化妝品也陳設得整齊些,在這點上,可想到她在這戲館子裡的身分還是特殊的高。一個後臺,只有她一個人是這樣離群獨處的。由她的年輕美麗,和她身分的高人一等,而她卻是很和藹的接待陌生來賓,這和華先生原來想法,卻是大不相同。便問道:「王小姐,我在這裡不耽誤你工作嗎?」

  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笑道:「你看我一齊都收拾好了,就差出臺。難得華先生光顧,請寬坐一會罷。楊小姐呢,我倒是在街上遇到過一次,小秋已經和我介紹過了。」

  楊小姐點頭道:「是有這事的,已經半年了,王小姐好記性。」

  但華傲霜心裡可瞭解了這個原因,必是為了她臉上有那一片麻子。因笑向楊小姐道:「作一個名角,那會是偶然嗎?我理想中的王小姐,覺著是美而已,現在一見,就知道讓人傾倒的條件太多了。可惜我上次到府上去沒有遇到,要不然可以相識早許多時候。」

  這句話把王玉蓮提醒,曾有一個女教授到我家裡去過一次,不知她是何用意,過後也就把她的姓名忘記了,原來就是她。因道:「那我實在是失迎了。一個唱老戲的女孩子,華先生不要誇獎得太多了,改日請到我家裡去談談罷。在這後臺,我們是倒開水的杯子都沒有的。」

  華傲霜笑道:「我們不是為了喝開水來的,我們是為了飽餐秀色來的呀。」

  玉蓮笑著連說:「不敢當。」

  她這樣謙遜,倒不是虛偽,她有吃,有穿,有錢花,也有許多男子追求她。所感到缺憾的,不過是個高中未畢業的學生,在學識一方面,那太不足以和別人比較了。華傲霜的面貌,看去也不過三十四五歲,人家也是個女子,卻作了大學教授,也就料著人家書念得不少,見解也許比自己中學裡老師還要高明一些,她惠然肯來到後臺來拜訪,實在是看得起。她是個女子,並不像男子到後臺來,是什麼目的,她完全是為了崇拜名女伶,或欣賞藝術而已。這些想法,在玉蓮沒有知道華教授此來是另有用意時,自然是正確的。在華傲霜卻是個奇遇,沒想到她一見之下,就請著到家裡去,這倒是個進行試探的好機會,便笑道:「好的,我一定去崇訪。」

  玉蓮還要說什麼時,有個穿青布棉袍的胖男子,突然在佈景片子角上轉出來,叫道:「王小姐,打上啦,王有道上場了。」

  玉蓮立刻起身,一面走著一面向客人道:「對不起,我上場了,請二位前面看戲罷。」

  她走到上場的門簾下,程小秋也穿好了戲裝站在那裡。華、楊兩人走過來,小秋指著一個穿短衣的漢子道:「袁老四,請你招待一下,第三排我留了兩個座,請我這兩位客人去坐。」

  她二人也不敢再打攪人家,就隨著袁老四到前面戲座上來。華傲霜看到第三排上,果然有兩個座位空著,便從容的坐下。

  這時程小秋王玉蓮和一個鬚生正在臺上唱戲,在台下看去,不但是玉蓮好看,就是程小秋穿了短衣長裙的花衫裝,苗條的身段,也楚楚可人。楊小姐坐在她右手,回轉頭來低聲笑道:「在前臺看她,比在後臺看她簡直是兩個人。」

  華小姐笑道:「在台下說話,她的國語很是不行,你聽她在臺上道的京白,多麼清脆入耳。」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看戲。到了玉蓮唱《禦碑亭》避雨那一場,她在臺上轉了圈子跑著,接連有三個滑跌的姿勢,滿院子就是一片好聲。有兩三個叫好的,就在身後,聲音特別的叫得猛烈。華傲霜就回轉頭看了去,這一看,不由她不猛可的吃一驚。後排最末一個座位,笑嘻嘻的坐著一個西裝男子,正是念念不忘的蘇伴雲。蘇先生全副精神,都注射在臺上,對於面前這位朋友,竟沒有看見。華小姐不便叫他,又不便作什麼手勢,只好瞪了他一眼,依然掉轉頭去看戲。但她眼裡雖看著戲,心裡卻不住的在大打算盤,還是知會蘇伴雲讓他知道呢,還是不理他,看他在這戲臺下有些什麼動作?心裡如此想著,一刻兒工夫卻拿不出主意,不到五分鐘就回頭向後面一排注意一下。被注意的蘇伴雲,並不知道,而並坐的楊小姐,倒有點感覺了。因低聲問道:「華先生,你看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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