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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苦惱的追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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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安東道:「我也要進城,我們一路罷。你看,我衣服換了,臉也刮了,以後開始走我的第二條路,我要把我這一身晦氣先給它洗掉一點,免得見了人就給人家不良好的印象。我記得在唐先生家裡,遇到一位蘇先生,原也是一身的晦氣,人家換了一身新西服,作事先有了精神,見人也神氣多了。他就是改行的一個。」 華小姐本已是走開了座位,聽著這話,卻又回轉身來,站著向了他問道:「洪先生最近見到蘇伴雲?」 洪安東道:「見到的,我這次進城,就有一點小事情要向他接洽。」 她笑著點頭道:「那好極了,我正也有一件事和他接洽,我們一路去找他罷。」 洪安東對於她這個約會,雖然不願接受,可是自己失言,已把行蹤告訴她了,若拒絕了和她同去,倒顯著自己有什麼秘密行為,便點頭道:「好的,不過今日到得城裡,已過了他辦公的時間,必須要到明日早上,才可以見著,我們在什麼地方聚會去見他呢?」 華傲霜道:「我在章公館住,洪先生可以到那裡去找我。」 她說著就在身上摸出了卡片和自來水筆,伏在桌上把詳細地址寫著給他。洪安東笑道:「我知道,這章公館是巨富之家。華先生有這樣好的地方落腳,那總不是苦惱的追逐了。」 她笑道:「那也不見得。」 可是她也不能說出這五個字,接著是無話可說,向洪先生看著。他道:「我一定來約你,不過時間沒有規定,八點鐘以後,十二點鐘以前,請你等著我。」 華傲霜見他說得很妥當,很高興的回家去收拾著那只來去相隨的旅行袋。雖然同寓的兩位女友,都在隔壁病人屋裡說話,而這一頗心已經飛進了城,也就顧不得許多了。但遙遙聽到有一個人道:「戀愛有什麼意思?那不過是痛苦一個代名詞罷了。」 她站著怔了一怔,心想她們是在議論著我嗎?可是轉念一想,華傲霜和戀愛這兩個字,向來不聯接的,不會有人想到我。至於今日的行動,根本不會有人知道,那也不見得是說著我,如此想了,也就一掉頭奔上汽車站。 這是入城最後的一班車,搭車的並不十分擁擠,很容易的就上了車。到了城裡,已經是萬家燈火了。在車上也曾顧慮到,剛是由章公館回去兩天,現在又到人家那裡去打攪,透著有點不大合適。好在是自己有個辦合作社的題目,就說為此事而來,倒也可現著辦事積極。這樣想了,便徑直的來到章公館。剛進大門,那個門房裡的聽差,卻迎出來阻止著道:「華先生剛來,我們小姐到學校裡去了。」 她想道:對了,人家是個學生,豈能常在家裡,這倒是自己少考慮的一點。不過既來了,也不便立刻去找旅館,而且時間不早,也找不到旅館。便道:「我知道,她到學校裡去了,我是來和你們姑太太有話說。」 聽差道:「是陸太太嗎?那倒真對不起,她也出去了。」 華傲霜聽到,心想,真幹,這怎麼辦?不但難找旅館,就是找到了旅館,自己也沒有帶得那些旅費,只有硬賴在這裡住下的了,她便一面向裡走,一面笑道:「那不要緊,反正我在這裡已經很熟了,我在這裡等著她罷。」 聽差也不能將她拖住,只好由她走著。還好,上房幾個女僕都和她熟,招待在客室裡坐著。她問過:「陸太太什麼時候回來?」 女僕所答是說不定。她想著還沒有吃晚飯呢,若是出去吃了點心再來,進進出出,惹人家討厭,不出去吃點東江,肚子可又餓了,且等幾分鐘,候陸太太回來罷,她總會回來吃飯的,於是和女僕要了幾分報來看著。女僕自沒有奉陪客人的資格,由她靜悄悄的將幾分報看完。可是這個靜悄悄,對於她並沒有什麼好處,她呆呆的坐在這裡,遙遙聽到外面院子裡碗碟的撞擊聲,似乎是他們公館裡已經開飯了,也就為了有點感觸,立刻就嗅過一陣濃烈的飯香。嗅到了飯香,同時也就發覺肚子裡饑餓。可是自己是個很生的客人,怎好教人家開飯來吃?只有把看完的報紙,在電燈下重新再看上一遍。 可是要會談的這位姑太太,越等越不來,看看手錶時,卻又只有七點多鐘,事實又並未多等。女僕們泡的一蓋碗茶,自己呷一口又呷一口,便是這偶然的舉動,也把這藍碗茶呷得只剩了一撮茶葉,粘貼在碗底上。她雖坐在一張沙發椅上,而這沙發也變成冷板凳,坐著讓人感到周身酸疼。好在這裡是電燈通明的,這就站起來看看客廳裡四壁掛的字畫,把字畫都賞鑒完了,那位姑太太還不曾回來。連老媽子都覺得讓她等久了,心裡不過意,倒是到客廳裡來敷衍了兩次。 華小姐實在餓了,便將旅行袋交給女僕,說是會朋友,因為有要緊的事,和陸太太商量,回頭還要來。女僕自沒有什麼話可說。但她走到院子裡的時候,卻聽到旁邊屋子裡有人嘻嘻的笑著,這就不免心裡一動。難道他們是在笑我嗎?於是故作鎮定,緩緩的走出章公館。但也沒有走遠,就在附近小麵館裡吃了兩碗面,惟恐回去章公館太晚了,叫不開大門來。本來自己在章公館裡等久了的時候,有點兒氣憤,下了決心出去找旅館了。可是和洪安東約定了,明早一路去見蘇伴雲,若住在旅館裡,一早到章公館,他們家是起得晚的,那更不方便了。在忍耐之下,吃完了面,再到章公館去,那已經是將近十點了。而那位陸太太還沒有回來,找著了一個認識的老媽子,向她笑道:「你們小姐說過,我有事可以隨便來到你們公館來的,我真沒有想到你們姑太太,今晚偏不在家。天已晚了,我又不能到親戚家裡去,沒有法子,我還只有麻煩你了,你找個地方讓我睡覺罷,什麼地方都可以,不必太費事。」 她雖是這樣謙遜著,料著女僕不再引到小姐房屋裡去睡,也會是上房一間很好的屋子。可是老媽子聽了這話,臉上已有了猶豫之色,卻強笑著道:「主人不在家裡,我們是招待不周的。」 華小姐又補了句謙遜的話道:「我常來麻煩你們,隨便找個地方就可以的。」 老媽子只好又讓她在客廳裡等著,和她出去安頓床鋪。這次是茶也沒有倒,足空等了半小時,她才引到後進一間屋子來。 這裡是一間小小的後廂房。屋子裡,有一張條桌,兩把椅子,還有個像很久未用的梳粧檯,床是有黑木架床。床上有一條薄褥子,一條棉被,連床罩都沒有,好像是臨時鋪著的。只看桌上懸下來的那盞電燈罩子,上面還有很多的灰塵,這雖是間上房,卻沒有地板,仿佛有一種發黴的氣味。那末,這裡好久沒住過人的了。自然,這比小旅館好得多,可是在章公館恐怕老媽子住的下房,也比這好些。心裡儘管有一百個不願意,也不好說什麼,還不住的點著頭笑說麻煩。女僕道:「華先生,你就睡罷,恐怕姑太太不會回來了。」 華傲霜笑道:「索興麻煩你一下,請你倒杯開水來,這屋子裡沒有痰盂,順便給我帶一隻來,對不起,對不起!」 這位女僕因她不住的客氣,也都只好照辦了。也許是她加倍的小心,走的時候,替客人帶上了房門。而在華小姐看來,簡直是她怕麻煩,表示不再來了。和傭人說了許多好話,還是受人家的冷眼,真是有苦說不出。這次作客,比上次來時差多了。主人不在家,也不能見怪。正懊喪著,偏是天又下起雨了。屋子裡冷冰冰的。料著等的人,今晚也不會回來,只好展開被子來睡。墊的褥子很薄,下面藤繃子,只管向上透冷氣。而且沒有枕頭,將長衣卷了,當著枕頭,大衣蓋在被上,上半截算還可以,伸了兩腳,又怪涼的。這和那次住小旅館的滋味,雖也好一點,但想到作這不速之客,處處受著拘束,還不如住旅館自由。 人家說我辦合作社是苦惱的追逐,這第一步就實現了。越想越蹩扭,遠遠的聽到章公館上房的鐘,敲過了一點,方才歎口氣不想了。次日天亮,就冷醒了。這才明白了,原來屋角裡有半邊窗子落了兩塊玻璃。心想真是豈有此理!這傭人把我引在冰窖裡睡了一宿,趕快起來,把衣服穿著,把大衣加上。可是章公館裡還靜悄悄地,又不便出去。不漱口,不洗臉,就這樣坐在冷屋子裡看窗外的簷溜。這一分苦惱,也真夠追逐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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