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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打牙祭(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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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伯平站著躊躇了一下子,只好放下手杖和煙斗,把袍子外這件罩衫脫下,交給了華傲霜。笑道:「勞駕勞駕!」 她笑道:「這點事謝了一遍,又謝了一遍,談先生也太客氣了。晚半天我和你做好,明天一定送到,請不要謝了。」 談先生也不知道她這樣客氣有什麼緣故,只好點頭作別,不再說什麼謝字。她站在路上望了談先生的去路,出神了一會,直看到談先生走去幾十步路之遠,她又叫了一聲談伯老。談伯平向回走了幾步,她也趕著迎向前若干步,笑道:「談先生,你還記得那位蘇伴雲嗎?」 他道:「不就是那天我們在曹晦老家裡談得很投機的那一位嗎?」 她道:「是他。那人是不失書生本色。」 談伯乎道:「關於他,有什麼事?」 她低頭凝神想了一想,方始抬起頭來,笑道:「也沒有什麼事,我在城裡遇到他,他托我向各位致意問候。」 談先生道:「那倒難為他不忘記我們了,我們是這社會上最容易被遺忘的一群。華小姐常常與蘇先生會面吧?見了面,替我們這些老不死謝謝。」 說著又打了一個哈哈。華傲霜倒覺得他這一個哈哈,有點不自然,似乎有點用意。華小姐蘇先生這兩個人詞名稱,下面緊接半句常常會面吧。這似乎是故意的,便臉上微紅著笑一笑道:「那也無所謂。」 她說過之後,更覺這話答覆不甚相合。可是談老先生也不再加以研究,點個頭又走了。 華傲霜獨自站著出神了一會,心想,也是自己不好,為什麼和他突然提到蘇伴雲?他們不要疑心我和蘇伴雲有什麼羅曼斯吧?可是也有一點。想到這裡,她又微微的笑了。在這一笑之後,她才明白了,原來自己還是一個人站在路上出神。她自問了一聲:這是在幹什麼?也就走回家去了。華傲霜因為她個性的發展,她不願意和任何同事家眷住在一處,她自己不曾蓋有國難房子,又不能單獨住一幢屋,曾經長時間的經營,才和三位女同事住在一處。這裡一共是五間小小的竹片單夾壁的草房。這三位女同事,一位是葛太太,先生不在重慶,她也沒有孩子。孩子是有的,已經上高中念書了,根本不回來。但她不從她丈夫的姓,任職是用她自己的姓,姓趙,可是又有點奇怪的,她歡迎人家稱她葛太太。有人曾疑心她已和丈夫離婚,而她自己說絕對沒有這回事。 另外兩位是小姐,一位姓黃,人家綽號她黃柿子,那是名副其實的,因為她的臉,就長得像柿子一樣。不用說,這種小姐,是很難找到對象的,所以她就有二十五六歲了。還有一位姓楊,她的身材和臉子的輪廓,都不錯,無奈她為出天花所誤,長了一臉的疙疸麻子。她是很欽佩華小姐之為人,學著守獨身主義。因為這樣,華傲霜住在這個地方,住得很自在,不但人家的行為不會觸犯她,而且還都尊敬她。她每次由城裡回家,這裡三位鄰居,都會出來歡迎她,至少也會在窗子裡看到外面,向她打個招呼。今天卻是靜悄悄的,沒有一些聲息。走到門口,卻嗅到一陣熬藥的氣味,這倒讓她站著怔了一怔。 她們四個女人,曾共同雇用了一個老媽子劉嫂。這時,她正無精打采的坐在門外屋角上。丘陵地帶的落日,撒出一片淡黃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看到華傲霜,站了起來,先笑道:「今天好清淨哦,華先生沒有回來,楊小姐葛太太也都進城了,黃小姐生了病,睡在床上。」 她說著話,隨著華傲霜開鎖進房。華小姐走進自己的屋子,並沒有發覺屋子裡東西有什麼變動,可是她就感到今天屋子裡的空氣,有異平常,卻是十分淒涼。她將竹子小長桌上那個已不保暖的熱水瓶拿起來,拔開塞子,向杯子裡斟了一杯開水,喝了半口,竟是和水缸裡的冷水一樣的冷。劉嫂看到,便道:「華先生,現在還沒有熱水呢。」 她搖了搖頭道:「沒有就算了。在前方打仗的士兵,炮火下面,缺了水,黃泥湯還不是一樣喝嗎?我現在倒缺少一盆洗臉水。」 劉嫂道:「要冷水是有的。」 她點了點頭,默然的去清理著旅行袋。忽然身後劉嫂笑道:「洗臉罷,打水來了,回頭水會涼了的。」 華小姐覺得她的話對,立刻走到那個竹茶几邊,掏了壁上掛的毛巾,伸手到臉盆裡去洗臉,汗手一觸到水,才知道像冰一樣。笑道:「這傢伙,也會幽默。」 可是劉嫂已經走了。她洗過一把臉,還是把那杯子斟了冷開水喝了。她臨窗擁有一張白木桌子,和一把竹圍椅,她靜靜的坐了一會,手托著頭,想了一想,感覺得這住了兩年多的屋子,今天竟是淒涼得坐不住。 黃小姐臥室,就在隔壁。她病了,似乎未便置之不理。然而朝著壁輕輕的喊了幾聲,她並沒有答應,大概是睡著了,再叫劉嫂時,也不答應。想是她也無聊又到屋角上曬太陽去了。心裡想打聽黃小姐何以忽然病了,順步走出屋子來,要找劉嫂說話,而劉嫂並沒有影子。門口有片敞地,潮濕所在,還生有一叢叢的短綠草。夏季地裡支起的倭瓜扁豆架子,在敞地邊沿上,七歪八倒,也沒有人睬它,上面還零碎掛著半黃半綠的葉子。她想著:四川這個地方可說是沒有冬天,好好的經營一座花園,家裡會終年有花,也就為了這樣一想,不免回頭看看自己寄居的這幢草屋。蓋了稻草,已經變成灰黑色了,有幾處向外長著綠色的寄生草,長有四五寸,可想這屋頂已相當腐爛。薄薄的單竹片夾壁,石灰落去不少,好幾大塊都是黃泥巴糊的,相當的難看。想到章公館那種排場,真是廁所也比這屋子要好得多,不是左右有學校教職員宿舍緊鄰著,這簡直是孤山上的茅庵了,這個世界,真是人和人比不得。她有了這個念頭,心裡也格外的感到煩躁。就離開了這片廣場,繞了鄰居外面小山坡上一道石板路走,可以說是散步,也可以說是尋找解除煩惱之門的鑰匙。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上十歲的男孩子,站在山坡上向下面招著手道:「快來快來!家裡打牙祭了。」 華傲霜原來以為是叫喚自己,抬頭看了,正待問話,後面卻有小孩子聲音答道:「你們打牙祭,也不等著我們嗎?」 隨了這話,卻是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上穿一件灰布小襖子,下套工人裙,雖是十分舊的衣服,倒還相當乾淨。其後跟個六七歲的男孩子,一身粗灰布衣褲,全是黑點髒跡,這髒直染上了他的面孔。下面赤著雙腳,穿了草鞋,隨在姐姐後面,不分高低亂跑。他究竟是年齡太小了,追不上那個女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僕著橫倒在路上,口裡狂叫著姐姐。他姐姐也是要急於回去打牙祭,站在前面十幾步的高地上,頓了腳道:「起來起來!」 卻不回身來牽這小弟弟。華小姐原是怕髒孩子的,可是到了這時,見這孩子摔在身邊,卻不能不引起一點同情心,便走向前彎腰下去將右手兩個指頭,鉗住小孩子一角衣襟,把他扯起來。這小孩子也是要趕回去打牙祭,不敢耽誤,就了這個勢子,爬將起來。他把一隻漆黑的手揉著垂淚的兩眼,把那個小臉蛋子越擦越黑,斑斑駁駁,像個大麻老虎子。華小姐實在也忍不住笑了,便離著他二三尺路,彎了腰道:「小弟弟,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罷。」 那孩子將手向前一指道:「我家在坡坡上。」 華小姐道:「你姓什麼?」 他道:「我姓黃,我家在打牙祭。」 他口裡說著,兩隻腳依然飛快的走。華傲霜這就聯想起來了,必然是黃卷青先生家裡。黃先生家裡在打一個豐富的牙祭嗎?你看小孩子們,這樣的高興。這回牙祭,必有十斤八斤肉,我應當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談伯平不是說了可以去看看的嗎?反正也是閑著。於是就隨了這孩子後面,當著一個護送的樣子。那兩個大孩子見有人帶他小弟弟,更是不管了,徑直的走回家去。華傲霜在小孩子後面,不住叮囑了慢慢走,很快的送他到了家裡。 他家的屋子,也是一般教授所住相同,單竹片夾壁,茅草蓋頂。不過他僅分得一幢屋的兩間,在人口擁擠之下,進門第一間屋子,就是兩張竹板床相對的擺在屋兩邊。中間夾了一張長竹桌子,還斷了一隻腳,是將一根活樹棍子接住,用繩子縛著的。這長桌上,有一隻大瓦盤子,盛了一盤黃澄澄的老倭瓜塊子,另一個竹簸箕裡面,盛著灰黃色的糙米飯,不但沒有肉,而且也沒有第二項菜。可是他們一家人,連大帶小,還有一位白髮老太太,約莫七八個人,站著或坐著,就圍著這長竹桌子吃飯。其間一個穿舊老布長衫的中年人,正是黃卷青教授,他看到華小姐,立刻放下筷子碗迎了出來,抱拳頭道:「勞駕勞駕!要您勞步把小孩子送回來!」 華小姐也是沒有考慮,笑道:「小弟弟急於回來打牙祭,摔了。」 黃卷青皺了眉向屋裡看看,又回過臉來低聲笑道:「不怕你見笑,我們是平常吃稀飯。逢禮拜一吃回乾飯,說打牙祭,那是聊以解嘲的。你看小孩子饞得這個樣子!」 他說到最後一句,嗓子有點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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