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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老處女的轉變(3)


  華傲霜自也覺得陸太太說話是有含蓄的,事實上這個中年夫婦的麗影,一見之下,就讓人感到一種欣慰,也不能說陸太太的話有什麼誇張。當時不便有什麼話說,只是微微笑著。可是她心裏卻有了很大的衝動。

  飯後又把辦合作社的事蹉商了兩小時,結果,相當圓滿。最後,陸太太和她商量定了,籌款的事由章瑞蘭負責,一切法律手續由陸太太負責,有辦不通之處,請章瑞蘭的老太爺幫忙。至於在郊外找房屋,拉攏不出錢的社員,由華傲霜負責。華先生明天上午就有一堂課,最好是今天下午就趕了回去。可是她想到在王玉蓮家留下的一封信,請他們轉致蘇伴雲先生,不知道他們轉交去了沒有?假如他們真肯交出去的話,蘇伴雲總會有個答覆。想到了答覆這個問題,卻讓自己大吃一驚,不是約了他今早七時在香港酒家會面的嗎?竟會把這事忘了。若是再到王家去問上一遍消息,一來是太露痕跡,二來王家那些傭人的姿態,實在也讓人看不入眼。可是不去找蘇伴雲一趟,心裏又像有個什麼放不下來似的。可能蘇伴雲看了自己那張字條,今日按時到了香港酒家。自己約了人,自己就沒有去,他豈不會疑心我開玩笑?她把辦合作社的問題解決了,卻把另一個更要緊的問題耽誤了。她想起來是越發的煩躁,在章公館也就不能再坐下去。和章小姐說了,去看兩個朋友,立刻走上大街來。

  出來是出來了,看到馬路上來往如梭的人,卻讓自己心裏感到一種惶惑。人家在街上走來走去,都有一個目的地。自己的目的地,卻在哪裏?王公館去吧?不妥。松公館去吧?也不妥。不知蘇伴雲辦公的地點在哪裏,最好是能向他打一個電話。這並非難事,可以打聽得出來的,只是向來自負不凡,對一個男子這樣的去找他,透著身分降低多了。因之在一鼓作氣的情形下,走上了大街。可是到了大街之後,反是失去了那股勇氣,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好。一時沒有了主張,且向著到去松公館的路。雖然並沒有決定非見蘇伴雲不可,可是這兩條腿依然向松公館走去。不知不覺的走到了松公館門口,這倒讓自己有點考慮了。

  這個時候蘇先生一定還沒有下辦公室,這時去找他,無非是丟下一張卡片,或寫一個字條交下,依然還是不得要領。自己明日一早,必須回校去,便是約了他,也無用。這樣想著,躊躇了又向來路上走回去。心裏一個轉念,算了,那蘇伴雲整日的盤桓在年輕的女戲子家裏,中年未婚的男子,有什麼不會迷惑的?這種男子,品格不高,他不會在道德學問上去尋覓對象。那是……正想到這裏,忽聽到有人叫了一聲華先生。抬頭看時,正是蘇伴雲先生。他今天不但是頭髮梳得烏亮,面孔修刮得精光,而且身上穿了一件新的青呢大衣。華小姐看到,不由得一怔,但儘管臉上冷淡,心裏可就有一種遏止不住的笑意湧上了嘴角。這就點著頭笑道:「蘇先生是個忙人了。我在王小姐家裏留下一封信,蘇先生接到了嗎?」

  蘇伴雲迎近一步,微彎了腰道:「真是對不住。這一封信今天到我門上,已是八點鐘,對華先生的約會過了期了。我又急於要上辦公室,竟是沒有去。華先生又不在信上留下一個住址,我要找個道歉的所在都不可能。抱歉抱歉!什麼時候讓我作個東來表示謝意呢?」

  華小姐原是一肚子委屈,覺得蘇伴雲這個人可以不必再交朋友了。現在經他當面的一道歉,便覺得那一份兒委屈,一齊化為烏有。而且他走近了來,只帶一點笑意,便覺他的年歲又小了七八歲。就在這一看之下,說不出來心裏頭有一種什麼愉快,因笑道:「那太客氣了。其實我那約會,也並非十分重要,就是南岸有家中學要請蘇先生去教幾點鐘書。我本來知道你是沒有工夫去教書,但是人家這樣重重的委託了我,我又不能不把這話轉告訴你,怎麼樣?可以抽得出工夫來嗎?」

  蘇伴雲笑道:「我現在作了這芝麻大的一個小官,倒是整日的將自己這個身捆縛住了。」

  說著話兩人向行人路的裏面移動,靠近了一堵牆站定。華小姐抬起手來,將牆上貼的壁報撕下了一小角,笑道:「我聽說你收了一個得意女弟子,你的學問,將來有人傳授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望了手,將那一小角報慢慢折疊搓揉著。蘇伴雲笑道:「不就是華先生會到的那個王玉蓮小姐嗎?她是個賣藝的人,有空的時候,無非跟我補習點國文,想多識兩個字。學問根本談不上。明天下午,我作個小東,約華先生和她一處敘敘,好嗎?你見了她,你也會認為是可造之材的。」

  華傲霜本就願意耽誤明日一兩點鐘課,在城內耽擱些時,以便和蘇先生作一次長時間的談話。現在他說是要約王玉蓮在一處敘敘,這大大的違背了本意,加之他還誇獎了王玉蓮一句,把自己決不會有的意思也代為說了,尤其是令人不快。便道:「改日我再來奉約罷,我現在反正不斷的進城,我們可以在一個空閒的時候,長談一次,我有幾件事要請教。」

  蘇伴雲笑道:「說得這樣客氣,那我不敢當了。若是華小姐有什麼事需要商榷,可以寫信給我,我是歡迎的。」

  華小姐正有寫長信給他的意思,而且也這樣實行過。但在預備筆墨紙張之後,她就立刻轉了個念頭,以前二十幾歲的時候,男人寫信給我,照例是不答覆,甚至把來的信一條條的撕了。十年來,除了談些生活上不得已的事,向不寫信給男人。今日之下,蘇伴雲並未寫信給我,我就首先給他嗎?不能服這口氣。在這個想念下,就是把寫信的舉動擱住了。又一想於今他提議寫信討論,總算不是自己在男子面前屈服,應當可以實行。便點了頭道:「好的,只是在大文豪面前,不能賣弄筆墨。」

  蘇先生道:「我已經說了,這樣熟的朋友,不應當客氣,怎樣你又客氣起來了呢?」

  華傲霜笑道:「蘇先生的觀點,真也和一般人不同。我總是聽到人家說我高傲,卻沒有聽到人家說我客氣。你相當自私。」

  說著她看了蘇先生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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