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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先生將何之(3)


  恰好那個女僕又提著賽銀的銻鐵壺進來,看那上面,卻沒有絲毫的髒跡。她提起壺來向蓋碗裡沖著水,笑道:「華先生你一個人悶得很吧?那就請安歇罷,我來和你鋪床。」

  華傲霜道:「我還想等你小姐回來談談呢,我到外面書房來看書罷。」

  說著,起身向外屋子裡走來。原是口裡這樣說著,並沒有決定坐下來看書,可是那位女僕過於伺候周到,隨著在她身後,就把那蓋碗茶捧著送到外面書桌上來,接著又把乾果碟子也移過來了。她看見人家那樣殷勤,倒不可過於違拂了人家的意思,只好坐下來,將桌燈開著。見手邊書架上,有一冊紅殼金字精裝的書,覺到這當然是可看的,便抽了出來。可是一到手,就看清了,金字的書名《銀行會計學》。生平就沒有和這一類書結緣,當然也就不願向下看。把那書送進書架,再不抽下書來了,伸著頭對站立的西裝書背縫,一冊冊的看去。這就發現所有這書架上裝訂得漂亮的書,全是商業用書。她不覺得坐下來,凝神想一想。章瑞蘭小姐那麼一位摩登閨秀,也會愛上了生意經,代替繡房的書房,也塞滿了銀行學。這個世界,是變了。她沉沉的想著,隨便端起蓋碗來喝茶。

  她兩隻眼睛,不免向各書架上去搜查。見那對面的一座書架,疊疊齊齊的擺了許多線裝書。這就讓她想著,線裝書裡,應該不會有什麼銀行學、會計學原理。便起身將那裡正中的一疊書抽出來一看,原來是《四部叢刊》裡的經部。手上所托的就是《禮記》。只看那書頁中間夾了一個透明琉璃片的書夾,似乎是看過的書了。難道章小姐,還會看這樣大開其倒車的中國書?於是將這本書抽了出來,單獨的翻著。就在這書夾子的所在,翻出了一張字條,寫了一句《孟子》上的成語:「先生將何之?」

  這倒不覺吃了一驚,是章小姐留給我的字條?這是什麼意思?手捧了書,站著凝神想了一想,覺得不會。章瑞蘭她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看書,而且就看的是這本《禮記》?想必原來看書的人寫著,夾在書裡的。看這字條的口吻,應該不是章小姐說自己,她不會自稱為先生吧?既是與自己無關,這也不必去研究了。依然把書疊好,成套將書送到書架子上去,可是當自己彎腰把書送到書架子上去,就在這個時候,看到外層堆疊的是《四部叢刊》,裡層卻又另行散放著五六寸長的小本子書。隨手掏起一本來看,書簽上石印楷書寫得明白繡像《杏花天》。她心想,好一個豔麗的名字,大概是章回小說吧?揭開書來,在書本中間翻了兩頁看看。立刻臉腮上一陣紅熱,不敢再看,依然放到原處。再看時,那裡除了線裝的小本子書而外,也有西式軟面的單本書,情不自禁的挑了一本白皮無字的書,拿起來看看。

  書封面裡面,另有一種夾頁,清清楚楚的在中間印著兩個字《性史》。這書在中學念書的時候,已經看過的,於今年紀大了,又為人師,覺得在科學的觀點上,有些說不過去。既不合乎科學,若就文藝方面說,意識是談不到,技巧也雖說得通。章小姐卻會看這種書,大概外層是四部叢刊,裡層就是這類色情文字書籍。幸是老媽子沒有在這時候來衝開水,不然的話,倒說是我有意揭破人家的秘密。於是不再猶豫了,立刻將架上書擺列成了原樣。

  自己回坐到寫字椅上,撐著頭靠住桌子,想了一想。一架書架上,裡外陳列著兩樣的書,這未見得是家長所能同意的吧?《禮記》裡面,夾著的那張字條,大概就是指這些書而言。先生將何之?看《四部叢刊》呢?看《杏花天》呢?看《經濟學大綱》呢?一個人,生在這宇宙裡,先要解決衣食住行。衣食住行略微有點辦法了,就一定會走上男女性欲的一條路。朋友們常說要找第二條路。其實這是錯誤,應該是找第三條路。第二條路有許多人是應該走過了,而不必再走的。至於自己呢,卻是第二條路第三條路同時都要去走著。這個社會,還不許一個孤單的女子打出一片天下來。尤其是這戰時,一個老處女走到哪裡去,也嫌著孤獨。不但是孤獨,而且還得遭受人家的壓迫。將手托了頭,沉沉的想著。眼看到了桌上現成的筆墨,又是情不自禁的就提起筆來,將文具盒旁邊一盒精製的彩印宣紙信箋,就在上面寫著:「先生將何之?」

  寫了一行,又寫一行,接連的寫了十幾行。把一張紙都寫滿了,才放下了筆,將紙放在玻璃板上。

  那個伺候茶水的女傭,又提著茶水進來了。華小姐笑道:「你們這樣的客氣,教我第二次不敢再來打攪了。」

  女僕道:「我們小姐說,請都請不到華先生。華先生來了,那真是給面子。」

  華傲霜笑道:「你們小姐說我脾氣很古怪的吧?」

  女僕笑道:「沒有沒有,我們小姐說,現在女人,也和男人一樣,男人能做什麼,女人也能作什麼。她就說華先生的學問好得很。」

  華傲霜笑道:「你們也知道學問兩個字,學問現在是不賣錢的。你小姐也和你談過生意經沒有?」

  那女傭還沒有答覆這個問題,主人章瑞蘭小姐,就在外面答應著,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失陪失陪。」

  她身上穿了大衣,手上拿著皮包,似乎她由外面回來,徑直的就到這裡來的。華小姐站起來點頭道:「你太客氣了,把你自己的臥室讓給我住。」

  章瑞蘭脫了大衣,將皮包一齊交給女僕,走近桌子橫頭的小椅上,要坐下,看到桌上一張信箋,寫滿了先生將何之一句話,不由得怔了一怔。華傲霜很警覺,便笑道:「我坐在這裡無聊得很,心裡正盤算著,梁又棟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還是改行作生意呢?還是繼續將粉筆飯吃下去呢?你是個會計世家,我正要等你回來,向你商量呢?」

  章小姐笑道:「我被幾個人拉去作東,躲不了,把華先生一個人丟在這裡悶坐,真對不住。華先生也許是悶得慌,有這個感想。我們都羡慕華先生呢,華先生何必改行?」

  華傲霜聽她說到羡慕兩個字,卻不由得觸動了一腔心事,昂起頭來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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