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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饑來驅我學陶潛(2)


  玉蓮抬起頭向他看了一眼,笑道:「蘇先生這一肚子學問,又是這樣一身清寒,我都有些和老師打抱不平。」

  蘇伴雲歎了口氣道:「你只看到我在物質受窘而已。其實這是很小的事,我認為難堪的,還是精神上受著人家的侮辱。」

  玉蓮望了他笑道:「蘇老師還有什麼受逼的地方嗎?我雖不懂政治,我都相信……」

  蘇伴雲打了一個哈哈,笑道:「談不到這上面去,我說的乃是社會上人士給予的一種刺激。譬如說我今天在茶館裡喝茶,同桌的有兩個西裝商人,他看到我這窮酸的樣子,只管用那鄙視的眼光看著我,又故意說些誇大的話,哪裡幾百萬,哪裡幾十萬,表示他闊綽。我氣不過,離開他們,單獨的在公園樹下呆坐了兩小時。」

  玉蓮笑道:「這種人,你睬他呢!」

  蘇伴雲道:「唉!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

  玉蓮對他臉上注意看了一下,因道:「老師你有什麼事要我和你解決的嗎?」

  蘇伴雲笑道:「我不過發牢騷而已,沒有什麼困難。我們還是講書罷。」

  說著他果然立刻把話歸到書本上,就不再向下談什麼了。王小姐倒是對老師更為同情,講完了書,將朋友送的新疆葡萄乾,北平松子仁兒,盛了兩玻璃碟子請老師下茶,陪著老師閒話。這時蘇先生是更為安適,架了腿坐在沙發上望了隔座的高足弟子道:「以後我到這裡來,你可以隨便招待我,也不必客氣。遇茶喝茶,遇飯吃飯。你要知道,我到你這裡來,精神有了寄託。比吃什麼好的,喝什麼好的,都受用十倍。」

  王小姐對老師有所寄託這句話,感到了一種沉重性,微微的一笑,不覺把頭低了。

  蘇先生也就因為這個動作,心裡有所跳動,便笑道:「我說的這話,似乎要加以解釋。我在重慶市內,有一種極大的苦悶,舉目無可談之人。並不是說我是個超人,人家不配和我談,是人家談的,我不大愛聽;我要談的呢,人家也不愛聽。唯有到你這裡來,和你老太太談也好,和你談也好,我覺得都可以談得攏。就是那個周天光,和他談談梨園行的掌故,也是怪有趣的。」

  玉蓮插嘴笑道:「他知道什麼!再熟一點,他就要向你借錢。我不是為了在重慶找不到相當的人,早就把他辭退了。」

  蘇伴雲笑道:「看他為人,似乎也很通人情世故,他也不致向我這窮措大開口借錢吧?」

  玉蓮笑道:「那也沒有准吧?現在十塊錢的數目,總不值得一談了,可是他就肯向你伸手借十元錢。」

  蘇伴雲道:「借十元錢有什麼用呢?買一包花生米吃。」

  玉蓮笑道:「怎麼沒有用?向三四個人借十元錢,他就可以買一盒蹩腳紙煙吸。他到我這裡來,我還是照例供給他一盒紙煙。然而他吸不了,還要帶著走,其無品行如此。他不是外號叫周天光嗎?他還喜歡賭錢,大小不論,總要由深夜賭到天亮,天亮了,他的錢也就輸光了。他倒也是個世家子弟出身,萬貫家財,都被玩票玩光,結果就下海和人家拉胡琴。人窮志短,拉胡琴之外,什麼事都幹。老師,這種人他也曉得你是正人君子,索興把吊嗓子的時間提早,等到你來教書,他就走了。」

  蘇伴雲見她突然把話提到周子成身上,只管責備他,卻不知她用意安在,隨了敷衍幾句。玉蓮似乎覺得他有些無聊,抬起手錶來看了看,笑道:「現在是五點鐘,我今天閑著,請老師去看場電影吧?」

  蘇伴雲道:「不必了,看完了電影你就該上戲館子,時間太匆促了。」

  玉蓮道:「我今天唱《罵殿》,不需要多少時間,九點半鐘去戲館子,都不遲。」

  蘇伴雲笑了一笑,搖著頭道:「提起這話,我應當慚愧。我今天出門,來得匆忙……」

  玉蓮搶著笑道:「老師,你說這話,那也太見外了。看回電影,誰買票都還值不得謙讓吧?看完了電影,我索性請老師吃頓小館。老師等等,我去換件衣服就走。」

  說著她進內室化妝去了。

  蘇先生雖然一肚子心事,可是對於這位女弟子,絕不有所違拂,便等著她化了妝,一路去看電影。看完了電影,和她一路走上大街,找小飯館。出了影院門,又遇到那位拉散車的梁先生。他先握著手道:「蘇先生好?」

  他那眼光,已射在身後相隨的那位摩登小姐身上去。蘇伴雲也就想到,才沒有相見幾天的朋友,見面問什麼好不好?顯然這個好字裡有點文章在內。便把他想說的下文,給他拉扯開來,因笑道:「這回算沒有提著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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