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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讀書人賣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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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安東自也不願把這事弄決裂了,見他還是生意人的面孔,回想到剛才那一番憤怒的狂笑,是相當予他以難堪,照說,他必定有點反映,現在見他還是很道地的講著生意經,覺著他還是有意把這生意作成。便道:「易老闆,我實在的告訴你,我急於需要兩萬元,還人家的債,又要一萬元零用,你就老老實實的把我書單子上的書確實估計一下,究竟差多少錢。這三萬元,我勢在必得。書單子上的書,湊不上那個數目,書架子上的書,隨便你找那容易脫售的挑,以便湊足那個數目。你我都是讀書人,你知道讀書人賣書,是一種怎樣傷心慘目的事?希望你不讓我太慘了,你少掙兩文罷。」 易篤儒道:「洪先生,我不是說了嗎?我們開一座舊書店,也是為文化界服務,若說想發國難財,我們應當囤布匹百貨五金材料,何必販賣舊書?這樣好了,我們一項一項的來談,這一部《辭源》和《人名大詞典》,是容易脫手的,兩部書出你兩千五百元,不能再多了。」 洪安東皺了眉頭子道:「那實在太便宜,這部《通鑒》要不要呢?」 易篤儒道:「這種書,除非賣給人家學校圖書館,等私人的主顧,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我們出了大價錢買去,墊不起。你若是寄賣,就依你的價錢標價,我們隨便取點手續費就是了。可是你等著錢用,是要我們收買的,我為了和洪先生服務一下,也出三千元罷。」 洪安東笑道:「易先生你要知道,這是連史紙的,六十四本書,賣殘本子當爛紙賣,也可以賣百十元一本,這整部頭的書,倒只賣四十元一本,於今四十元可買不到一盒二十支的香煙。」 易篤儒道:「那也不能那樣說,貨賣識主。縱然是連史紙整部頭的書,請問,現在有多少人買整套的《資治通鑒》看?三千元,我們是出得最多的了。洪先生若賣給米亭子,我敢說他們出的價錢,不能超過一千元。」 洪安東道:「這樣說這一部《五代詩別裁》和《十八家詩鈔》,更不值錢了。」 他笑道:「那是不能值多少錢。兩部書只值七八百元罷了。」 他閑閑的說著,表示不大介意的樣子,掏出紙煙與火柴來,又慢慢的動作,吸了一支煙。洪安東道:「你究竟出七百元?還是八百元呢?」 他笑道:「當然向多處出,就是八百元罷。」 洪安東道:「那末,《十八家詩鈔》是值五百元,《五代詩別裁》是值三百元了?」 於是將那八本書清理出來,兩手托著笑道:「這是上等白報紙印的,四十元一本,買紙也買不到。」 易篤儒道:「白報紙的書,誠然是值錢,但是要看是哪種書,若是翻印的小說,或者會計學等等,這樣八本厚書,怕不賣千把元。這是舊詩,就不行了。」 洪安東本是站著和他講價的,聽到他講的數目,全是比對半還價還要低,不由得自己心裡涼了半截。心裡涼了,人也就坐下去了。且不說話,連連搖了兩下頭,歎了一口氣。易篤儒道:「洪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真不打算在你這書上掙多少錢。我知道你是個有修養的學者,不會談生意經,我說的價錢,都是實實在在的。」 洪安東默然了有兩三分鐘,心想也犯不著在這種人面前失身分。三十五十的和他討價,也沒有多大意思,因道:「好了!那書單子上的書,就作一個解決的初步罷。文藝書不值錢,我也就不強迫你接受。這裡還有一部《地名大詞典》,一冊《世界地圖》,二十套《中國分省地圖》、兩厚冊《第一次世界大戰史》,這都是我捨不得賣的。因為看看報,或者可以作兩篇論文的參考材料。說不得了,都賣掉罷。這是應時材料,也許放到書店架子上就有人買了去。」 他口裡說著,兩隻手就陸續的在書架子上搬了出來,都放到桌上和椅子上。 易篤儒的眼光,隨著他搬出來的書籍移動,直至他一口氣搬完了,便笑道:「這確是容易脫手的,洪先生要賣多少錢呢?」 洪安東道:「我現在也不必胡說價錢,由易老闆斟酌了情形出價。譬如說這分省地圖,我是到重慶來以後才買的,那還是民國二十七年呢,每一張才花了一元二角錢,怎麼著算,在今日出賣也會比那個日子多。」 易篤儒聽說,便先把這二十張地圖由紙套子裡抽出來一張一張的檢驗過,因點頭道:「洪先生看書,很細心,這地圖還乾淨得很。就照著洪先生原來的價格五十倍致酬,以為如何?」 他覺得這個價格不錯,抖了一句文,笑嘻嘻地望著書主人。洪先生道:「那是六十元一張了。我也不能說你出的少。但是二十七年度的,和三十二年度的物價比一比,似乎不止相差五十倍。自然,圖書不能和柴米油鹽比。但這種加厚道林紙印的圖書,也有超出一百倍的。」 他笑道:「自然這是洪先生割讓給我們的價錢,我們賣出去,多少要掙幾文。這樣好了,這二十張地圖我出一千四百元。」 洪安東笑道:「我就知道,有個朋友前個月找一張湖北地圖,還不十分新,花了二百多元,照他的價格,這些個地圖就要值六千元了。何況我這二十張地圖,並不是一省,幾乎全國省區都包括在內,要檢查地圖的人,得了這二十張地圖,大有用處。易老闆剛才出六十元一張,原已有一千二百元,你現在出了個整數也並不增了多少,每張加了我十元法幣。雖然我這又可以多買幾塊豆腐吃了,但我究不是這樣輜銖計較的人。」 說著他苦笑了一下,又搖了兩搖頭。 易篤儒且不把這個問題討論下去,把那兩冊《第一次世界大戰史》,拿起來看一看,笑道:「這部書洪先生大概要……」 說著向他臉上望著,人站在當面,將腳在地面上顛動著。洪安東見他不肯把話說完,自己也不說什麼,只是微笑著。他道:「這部書,有人向敝店徵求過,用不著擱本錢,我痛痛快快的出一千元,好不好?兩本白報紙的書,賣一千元不算便宜吧?」 洪安東笑道:「也許這個徵求的人,是我一個間接的朋友,他曾出兩千元請我讓給他,這是前一個月的事。那個時候,我家裡沒有病人,我怎肯賣了這時髦書?現在若由你們手上送到他家裡去,你說是兩千元,在人家手上挖來的,要他二千四百元,他都肯出。這位先生,是個軍事政治家,出這幾個錢,他也不在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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