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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哪件「事大」(2)


  唐子安夾著餅子在嘴裏咬了一口,因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兩個字,改良二字,是我添的,原來是叫閒事。大概就是悠閒的閑,事情的事吧?原來是山東朋友的家庭食品,乃是將老倭瓜切成絲,拌了鹽和香料,用麵糊一裹,放到沸油裏去炸,吃起來,有脆甜鹹之味。你看,炸得這樣焦黃。」

  說著,將筷子夾的翻了兩面看,又將筷子夾了送到鼻子尖去嗅嗅,笑道:「有花椒蔥花在內,頗也香。但到了冬天,買不著老倭瓜,我是把番薯切成末子,裹了面漿炸的,所以名為改良閒事。你看如何?」

  蘇先生被他的話鼓勵著,真個夾了一塊黃餅子,放到嘴裏去咀嚼。為了賞鑒這閒事的滋味,一面還偏了頭在沉思著。他也是由城到鄉跑了大半天,肚皮裏先有三分委屈,這時將這咸甜焦脆的閒事放到嘴裏去咀嚼,眼睛又曾去看,吃了一口,再吃一口,不知不覺的把一隻閒事都吃完了。直待吃到最後一口的時候,才回過頭來看了主人,點著頭笑道:「色,香,味,都不錯。豈但是閒事,簡直是正事。」

  這才端起面前的酒杯子來,著力的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子,在桌上還按了一按,表示他言語有決定性的意思。因道:「菜是好菜,酒是好酒,由此看來,只要口味對了,並不要什麼山珍海饈,就是麵粉卷番薯,油炸了也很好吃。」

  唐子安笑道:「這話也不儘然,假使有紅燒魚翅,清燉鴨子,我還是願意吃那個,而不吃閒事。」

  正說著,唐先生的二公子將一個小竹筐子盛著半斤椒鹽花生,放在桌上,蘇伴雲道:「有這桌上兩樣菜,已很可以下酒了,為什麼還要花錢?」

  唐子安昂頭歎了一口氣道:「言之慚愧!以往我們雖談不上好客,朋友來了,也決不會拿椒鹽花生請客下酒,也更不會讓朋友看到了椒鹽花生而驚異著主人花錢。你說這話,我實在應當慷慨的表示一句,吃椒鹽花生,算得花什麼錢?然而我要以誠意對待我的朋友的話,我就不能這樣說。現在我們買半斤椒鹽花生,真當考量一下這一分負擔。」

  蘇伴雲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買花生呢?」

  唐子安道:「自然是為了你是難得來的一次貴客,我們就破費一次,算是請一桌魚翅海參席罷。」

  說著抓了一大把花生,送到蘇伴雲面前,笑道:「你吃魚翅罷。」

  蘇伴雲連剝著兩粒花生,又端起茶杯子來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來,將頭昂著哈了一口氣,笑道:「以我們晝夜愁著衣食的情緒而論,得有幾十分鐘的閒工夫吃喝得香生滿頰,這一種享受,也就勝過闊人吃魚翅海參了。」

  說著,將右手兩個指頭鉗了一粒長殼花生在燈光下舉起來,將頭偏著看看,然後又帶著身子搖撼了幾下頭,這才把它剝著吃。唐子安笑道:「你覺得在這花生上,能生出什麼問題來嗎?」

  蘇伴雲又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酒,笑道:「正是如此。人只要肯用心思,就在這花生上也可以解決生活問題。大概是前十年了,上海有個小販子,他作了一件極輕鬆的發明,把花生買回來,剝出花生米,分作三分,便是肥胖的作為一分,瘦小的作為一分,腐壞了的也作為一分。腐壞了的當然是不要,瘦小的他也不要。只挑那肥胖的花生米,將它來炒熟,論其佐料,還不過是糖和鹽,然而只因他在裏面加上了一些香料,這就覺得與別人的鹹花生或甜花生不同。他自取了一個誇張的名號,叫花生米大王。」

  唐子安接了嘴笑道:「下文不用說,那便是這個大王發了大財了。可是這一類的生意經,你想我們能夠去作嗎?」

  蘇伴雲陸續的剝了花生米向嘴裏送下去。把面前一把花生,都剝吃得完了,然後端起茶杯子來大大的喝了一口酒。又自抓了一把花生到面前放著,陸繼的去剝。唐子安手扶了酒杯,對他沉靜的望著,因笑道:「在你這吃喝不停,而又不說話的幾分鐘之內,我想著你一定在考慮答覆我這個問題。」

  蘇伴雲這才笑答道:「果然如此。我想你所說我們並不能幹這生意,當然不是說我們的能力辦不到,也不是籌不到這類資本,更不能說這是下流事情,幹了有失人格。一言以蔽之,不過有失讀書人身分而已。可是這比做權門走狗;或市儈為伍,就要好得多。然而那兩種人可以冠冕唐皇的戴上幹政治或辦實業的帽子。像幹賣花生米這類小事,有什麼法子可以掩飾呢?這就變成斯文掃地,也就是有傷人格了。這樣說來,也怪不得你反對這一類舉動。」

  唐子安笑道:「你所說的話,你自己一個然而,兩個可是,都給你更正過來了,我還說什麼?喝酒罷,此夕只可談風月,難得放下了千斤擔子,寬心來喝兩杯花生酒,又要討論什麼生活?來一個改良閒事。」

  說著將筷子夾了一塊油煎餅放到他面前來。蘇先生便也伸著筷子夾了過來,先送到嘴裏咬了一口,然後笑道:「你就開一家閒事店,招牌上大書特書,改良閒事出賣。我想一定能號召顧客。」

  唐子安笑道:「你又怎麼提到這件事上來?你總忘不了做生意發財。」

  蘇伴雲將夾著半邊的黃煎餅放下,兩手按了桌沿,向主人望著,突然笑問道:「宋儒說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在今日物質文明條件之下,你以為這話說得過去嗎?」

  唐子安手上舉茶杯,靠住嘴唇,待喝不喝的,抿了一口酒,向他也看了一看,放下杯子來,兩手抓了花生,緩緩的剝著,笑道:「你以為這話說不過去了,你覺得在今日之下,哪件事大呢?」

  蘇伴雲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來,按了一按,又將三個指頭拍了一下桌沿,表示著他的決心,笑道:「那何待問?於今是生存事大。譬如說,我們現在抗戰,說是軍事第一,勝利第一,那就不是為了四億五千萬人爭生存嗎?」

  唐子安笑道:「哦!你是這樣的說法我倒無以難之。可是爭取生存,未嘗不是爭氣節?」

  蘇先生連連的搖著頭,搖得將身體都晃起來,笑道:「這不能這樣混合著說。宋儒說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自然可以為爭氣節而餓死了。請問,餓死既然事小,還談個什麼爭取生存?」

  唐子安道:「你一位寫作為生的人,不能這一點都不明白呀。為守節而餓死的是我個人,而爭取的卻是民族的生存呀!」

  蘇先生已把那杯酒都喝完了,菜油燈光照著他的臉色有點紅紅的。他笑道:「但餓死事小,宋儒並沒有指定是哪一部分人獨有的呀!倘若全民族都說餓死事小,那又爭取什麼民族生存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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