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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有法子沒有(2)


  說著裁了一條夾江寫字紙,將桌上臥倒的鋼筆扶起了一支,伸到墨水瓶裡蘸了兩下墨水之後,就到紙上來寫。這鋼筆尖早是不怎樣聽指揮了,它在紙上一劃,便是一點墨水,跟了一劃,將紙戳了一個大窟窿。唐老師笑道:「假如我不是你老師,你一定會疑心我冒充寫外國字了。」

  他按住了筆,臉望了玉蓮,這樣地說著。紙上又滴了一大塊墨水。玉蓮看到也就噗嗤一聲笑了。唐老師將鋼筆向桌上放倒,笑道:「我的鋼筆和藍墨水,是聾子的耳朵,只是擺樣,不生作用的。自從買不起堅滑的洋紙以後,不得已而寫外國字,我向來是仿製中餐西吃,用毛筆寫的。我猜著你所要的這張貨品的單子,或者要帶到外國去的,我若用土紙毛筆寫了出去,似是不大高明,見笑異邦。」

  玉蓮笑道:「也許外國人看到,要十分驚奇,以為我們中國人了不得呢。」

  師徒二人正談著這個有趣的問題,卻聽到有人在屋外叫著,問道:「子安先生在家嗎?」

  他答道:「是洪先生吧?請進來坐。」

  於是進來一個四五十歲的人,身穿一件舊布罩衫,稀疏的頭髮,梳了背頭,前顱禿了頂,光了半邊頭皮,頭髮在頭上覆著成了個蝙蝠形。他瘦削的臉上,胡楂爬滿了腮。微笑著的時候,口裡露出兩個小洞,正是掉了兩個牙,未曾補上。垂著長的袖子,手裡拿了一根很粗的白木手杖。玉蓮看那樣子,料著又是一位教授,便站起來。唐子安道:「這是我的學生,王小姐。我介紹介紹,這是洪安東教授。你上次不是要找人寫一副對聯嗎?這是你一個機會了。洪先生的字,出入顏柳,寫對聯是再好沒有。」

  玉蓮還不曾說話,唐師母在外面屋子裡叫道:「王小姐,請到外面來坐罷。」

  王小姐出去了,洪安東就在她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對了桌上的酒菜花生微笑。唐子安道:「有酒食,與朋友共。來來來!也喝二兩。」

  洪安東把手杖撐立在地,兩手抱住了杖頭,扶了自己向前,半彎的身子搖了兩搖頭道:「我還沒有這閒情來喝酒,有件事來請教你,不知你有法子沒有?」

  唐子安笑道:「彼此的道行,都差不多,你所謂棘手者,我也未必能措之裕如。然而我不妨先問你一聲,你問的是哪一類的事?若說吃喝穿,那我全不能想法。」

  洪安東笑道:「我縱然不識大體,也不至於不識大體到這般地步,這個時候,要向人商量吃喝穿。我所說的……」

  說到這裡他把話音拖長,將桌子角上王小姐不曾喝的那杯白開水,端了起來,在嘴邊碰了一碰,複又放下來;他倒不是要喝水,不過借了這個動作,遮蓋他有話不曾說完的窘態而已。唐子安笑道:「老朋友,沒有關係,有話只管說。假使你不向我借這只寫字的右手,我都可予以考慮。」

  洪安東本來把杯子放下去了,終於再端起來,再喝一口。唐子安笑道:「我說請你喝酒,你又不幹,這白開水你倒是對著味。」

  他說著走出屋子去拿了一瓶酒,和一雙筷子來,將筷子放到洪安東面前,把那半杯開水倒了,斟了酒下去,且不放下,卻把杯子送到洪安東鼻子邊。讓他嗅上一嗅,笑道:「很醇的頭曲,不可不飲。」

  這位洪先生被這酒香一襲,引起了他老大的酒興,於是接過杯子去送到嘴邊抿了一口酒,他點點頭道:「這酒果然不錯。」

  唐子安又坐到原來的位子上去了,舉起筷子來夾了一塊紅燒牛肉,送到客人面前,說道:「請嘗一塊,我們是小碗兒喝酒,小塊兒吃肉。」

  他也舉起筷子來,在筷子頭上接過了那塊牛肉去,唐子安又抓了一把花生米,送到他面前去。

  洪安東吃了那塊牛肉下去,吃慣了豆芽蘿蔔的腸胃,立刻感著很大的興趣,就拿起杯子來接連的喝了兩口酒。於是讓手杖倒在懷裡,抓了兩粒花生,手靠了桌子角來剝著,緩緩的道:「在你老哥家裡,吃著牛肉花生酒,我想你究竟是比我有法子的。我的話,不妨向你說了。我現在有點東西要出賣,不知道你可有法子給我介紹一下?」

  唐子安正端了杯子要向口裡送酒,這就舉起杯子來,要喝不喝地望了他道:,「你有東西出賣,是什麼呢?若是細軟的話,你可以送到拍賣行裡去,這用不著介紹。」

  洪安東左手牽了右手的藍布長衫袖子,抖了兩抖,笑道:「這就是我的細軟了。這個冬天,我就感到了不大容易度過,你以為我還有剩餘的衣服賣嗎?就是你老哥,也不見得有衣服出讓吧?」

  唐子安道:「那麼,你是有什麼東西出讓呢?」

  洪安東笑了起來,走到他身邊,將右手掌掩了半邊嘴,彎下腰去,輕輕的對著唐子安的耳朵唧咕了兩句,於是都起來大聲問了一句道:「你有法子沒有?」

  他把頭連連搖撼了幾下道:「這個如何使得?我們雖窮,也不致於討論的把飯碗和打狗棒丟了。你這個辦法,要不得!要不得!」

  洪安東又坐到對面椅子上去,昂頭先吹了一口氣道:「我未嘗不知道這是打碎飯碗的行動,可是眼前就是陽曆年關,接著又是陰曆年關,我著實要一筆錢用。在今日借貸無門之下,我只有在這上面還可以打點主意。」

  說著端起酒杯來大大的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取了面前的椒鹽花生陸續的剝著。他低了頭默然不語,剝完了所有的花生,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唐子安在紙口袋裡再抓一把花生放到他面前,他又繼續的剝著。唐子安道:「你的這一番動機,我是十分同情的。但真是這樣的作法,人家會說我們無用。我們身為人師,時時刻刻教人從書上去學習作人,自己卻走上這一步路,學生問起來,我們其何以自解?」

  洪安東被他這樣一說,更是無可答覆的,將手拿起了手杖,連連在地面頓了幾下,然後昂起頭來,大大的歎上了一口氣。

  唐予安看看自己杯子裡酒快千了,拿起瓶子來向裡面斟著酒,又捏住了瓶子下半截,將瓶口對了客人,笑道:「今天沒有課,我們來同幹了這一瓶子罷。這裡還有鹹鴨蛋,不曾開張呢。」

  說著拿了一個蛋在桌沿上連連敲了幾下,把蛋的尖端敲破了,送到洪安東面前來。他笑道:「你今天倚仗著家裡有酒,只管開心,請問,我明天到你家裡來想法子,你可以勸我一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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