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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此間樂(2)


  當她次日早上起來的時候,連楊嫂都還未起床,全家靜悄悄的。樓下鄰居,是個五金行老闆的外室,他們家起得早些。玉蓮自到他家廚房裏去要了熱水洗臉,倒著熱水瓶裏的開水喝,嚼了幾塊家藏餅乾。雖然屋子裏開著化妝品展覽會,但她只對著梳粧檯搽了一點雪花膏,脂粉一概未用。找了一件半新的藍布衫,罩在皮袍上,也沒有穿那件價值十萬元的海勃絨大衣,只把一件舊青呢大衣罩在身上。叫醒了楊嫂,告訴她看唐先生去,便走出門來。她並沒有提攜那個摩登手皮包,只在街上買了兩瓶酒,幾隻罐頭,用一隻線繩絡子絡住了,擠著公共汽車直奔郊外。她所到的目的地,是一叢茅草屋中的一所,門前一片稀疏的鹿眼竹籬笆,掛了一些殘敗的藤蔓。隔了籬笆可以看到裏面一個小小的院子,地面上歪倒著一些焦黃了葉子的花草,五六隻雞,散在花草中間,遍地找食。籬笆左角有一片青草地,青鬱鬱地倒長得很茂盛。玉蓮向那草屋的窗戶看看,那白木格子上,沒有玻璃,是棉料紙糊的,看不到裏面。但聽到碗筷聲,似乎在吃早飯了。自己也就沒有多加考量,走進籬笆,站在草屋簷下,叫了一聲唐先生。隨了這一聲喊,那裏一扇白木門打開了,也許這一下太重點,將這竹片的夾壁都搖撼了一下。來人在外面所以能看到這裏夾壁,就因為那夾壁上的石灰片,整大塊的落下來,左一個窟窿,右一個窟窿,漏出了裏面的竹片。

  玉蓮她就想著:「誰會猜想這屋子裏住著的,並不是挑柴賣炭的,卻是讀過幾千本書,教過十年學生的老教授!」

  她這樣不曾想完,這老教授在白板門裏走出來了。他穿了件灰布棉袍子,大襟上面還有兩塊正方形的小補釘,半白的頭髮,疏疏的蓋在頭上。但他的鬍子,還沒有白,只一撮短短的胡楂子,表示著他不服老。尖削的臉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玉蓮沒等他開口,老遠的深深鞠了個躬,叫聲唐老師。唐老師哦了一聲,笑道:「是王小姐,早哇!由城裏來?」

  玉蓮道:「特意來看老師和師母。師母在家嗎?」

  唐先生笑道:「在家,我也沒有哪裏可去,請進來。」

  玉蓮隨著老師進來,這裏是一間丈來見方的屋子,中間擺了一張竹子腿的方桌,白木板的桌面上,放了一個大瓦缽子,盛了一大缽子糙米粥,顏色是黃黃的,粥裏有紅皮子方塊的東西,大概是紅薯丁子。中間擺著唯一的大菜碗,盛了一碗幹蘿蔔條子。除了一位穿半新舊藍布罩衫的老師母而外,還有三個男孩子,兩個女孩子,由五歲到十三四歲,圍了桌子,在方竹凳子上坐著,一個人捧了一隻粗碗在吃粥。

  玉蓮將繩絡子放到旁邊的唯一的一個竹茶几上,向唐師母鞠了個躬。唐師母早就站起身來,放下了筷子碗,向前握了她的手道:「王小姐,又是兩三個月不見了。你好?」

  唐先生道:「請到屋子裏坐罷,你帶來的東西是送給我的嗎?於今是一禮萬元。」

  玉蓮笑道:「我沒有敢違背老師的教訓,故意浪費,除了兩瓶酒之外,不過帶一點糖果給師弟師妹吃。」

  那五個男女孩子雖是手裏捧了粥碗,眼睛早向繩絡子上飄來。現在客人說是買給師弟師妹吃的糖果時,大家越是向這裏望著,尤其是那個五歲的師妹,聽了這話,放下筷子碗,將一個右手食指放到嘴唇裏抿著,扭轉身來向這繩絡子呆望了。玉蓮立刻放開了繩絡子,先取出兩個紙盒子來,打開,每人給了一塊雞蛋糕,又是幾塊糖果。唐師母笑道:「謝謝了,請到裏面屋子裏坐罷。你看我們這小屋子,擺下一張吃飯的桌子,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玉蓮隨了主人推讓,進了裏面這間屋子。其實這裏也不見得怎樣寬敞,靠裏一張單人白木架子床,白床單上疊了一床八成舊的格子布面棉被,枕頭旁邊放了兩三本西裝書,又是一大堆講義。屋子正中,一張竹子腿的長方桌,上面亂堆了書籍文具。文具是在亂書中間放著的,好像這些書籍高高低低堆了,給這文具一塊小坦地築下了四面的防禦工事。文具是一塊大硯臺,一隻藍墨水瓶,一隻印泥盒子,毛筆、鋼筆、鉛筆、墨,一齊平鋪了,放在桌上。主人翁倒不是沒有筆筒,不過口上碰損了一個小缺疤而已,還是畫了山水的江西瓷,現在作了花瓶的代用品。這裏也插了三四枝紅梅和兩三朵晚菊。另外還有一把西瓜式的紫泥茶壺,已帶了灰黑色,它的年齡,是可知的。就憑這茶壺與花瓶,也表現了主人頗也需要一些精神上的調劑。屋子左右壁下,各有一張書架,上下三層,都塞了書,最下一層也有一部分是講義。書架外,空出來的牆壁,左面是一張世界地圖,右裏是名畫家的一隻醒獅圖。但畫雖然名貴,主人並沒有裱褙,與那地圖給予了同等的待遇,只用四個圖畫釘子釘在壁上。

  主人翁將客讓到這屋子裏來,好像這屋子足以款待貴客似的,其實這裏還只有一張唯一的竹圍椅,主人坐著工作的,擺在書桌的裏面。唐師母也是料著無招待客人安坐之地,就將外面吃粥用的大竹凳子,搬了進來,隔了桌子與主人對面放下。唐老師點了個頭道:「坐下罷,老遠的讓你跑了來,我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招待的,只有請你空坐坐了。」

  說著,他先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了。玉蓮在對面竹凳子上坐下了,唐師母將一隻粗瓷杯子斟了一杯白開水,雙手遞到她面前,笑道:「王小姐,喝一杯熱水,衝衝寒氣罷。簡直是沒有可以待客的。」

  玉蓮接過那杯開水來,卻沒有個放下的所在,因為她坐在桌子的這邊沿,正堆了幾十本書,沒有一寸寬的餘地,只好將那只杯子端在手上。唐老師看到,便笑道:「我是個最愛整潔的人,從小讀書,就講個明窗淨几,於今不但窗不明,幾不淨,而且滿目亂七八糟,成了個雞窩了。但這實在是沒有法子,這裏室如鬥大,一切是在竹子桌上辦理,我有什麼法子教它不亂呢?」

  說著,把玉蓮面前的那堆書,向裏扒了兩扒。玉蓮將茶杯子放在桌上,對屋子裏周圍看了一看,笑道:「老師,我是不懂什麼,我有一句話要問問你。」

  唐老師將桌面前的筆硯理了一理,向桌面上吹了兩口灰,笑道:「我知道,你向這屋子周圍看了一看,一定是說我這屋子太矮太狹窄,心地不舒適吧?」

  玉蓮又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笑道:「當然我們是小孩子的見識,我就這樣想著,老師懂幾國的文字,看的書也就多了,那囤積商人所能看到、所能料到的事,難道老師反而看不到,料不到?」

  唐老師將手摸了摸他嘴唇上面的短胡楂子,笑道:「你覺得我一點世事都不懂嗎?在某一方面看起來,也許我是太不懂得世事了,但是懂得了,又怎麼樣?我丟去了書不教,也去擺個紙煙攤子,或者沿門托缽,湊幾萬塊錢囤些日用品在家裏。但是那樣幹,你以為我不必住這夾壁草屋,也就不必吃這紅苕(四川謂薯為苕)稀飯了。孩子話!」

  說著打了一個哈哈。玉蓮笑道:「我不是那意思,我覺得……」

  她說到這裏,卻不能把她覺得說出來。她又由這屋周圍看了一看,一直看到老師身上。她想屋子裏這些個書,主人是這樣大的年紀,知識方面也好,經驗方面也好,比那個年輕而又毫無學識的李廣四,總要強十倍,何以他會一掙幾百萬元,而唐老師不能?她沒有敢說出來,她低頭牽了一下衣襟,笑上了一笑。

  在這時屋子外邊一陣紛亂,那些吃飽了紅苕稀飯的孩子,各都拿了書包去上學;只剩下一個最小的女孩子,被母親牽著站在屋子門口,向那群上學的兒童看著。那些學童,也許是為了各人手上拿著兩塊糖果,都帶笑帶跳的在路上走著。孩子的母親為了孩子們笑,她也笑。玉蓮感到她話題的窘迫,是故意回過頭來看看這些兒童,這就向師母道:「這些師弟師妹,都很天真。」

  唐師母搖了兩搖頭道:「造孽罷了,也不知道他們趕著來出世幹什麼?過這營養不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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