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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夢 北平之冬(6)


  我被他這句話鼓動了,便笑道:「那也好,我順便去瞧瞧各位名人。」

  於是我也穿上大衣,和他一路出門。今天他們開會的地點,倒離我寒舍不遠。二十分鐘後,我們已經到了會場了。這是法學院一個小教室,天色不十分黑,那屋子裡已經電燈通明。隔了月亮門,這邊是個小院落,並排有若干廂房,窗戶紙通亮,乃是教授的休息室。拉開風門,裡面一陣熱氣向臉上撲了過來,正是屋子正中生好了煤爐子,火氣生得呼呼作響。屋樑下垂了幾盞電燈,照得屋裡如同白晝。在教育費三四個月未發的今日,這第一個印象,讓我有點出乎意料。沿屋子四周,陳設了七八張半新舊的大小沙發。許多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學了教授們那個架勢,架起腿,半仰著坐在那裡。學校裡校役,對於這些大學生的伺候,有甚于伺候教授,在每人面前,都斟上一杯滾熱的香片茶。

  那茶杯有的放在椅扶手上,有的放在茶几上,熱氣向上升,與茶几上幾盆梅花相輝映,反映著這裡很清閒,所欠缺的只是各人口裡沒銜上一隻煙斗。詩雄將我引進來了,大家見是位生客,不知我是何校代表,便都起身迎上前來。詩雄笑道:「這位密斯脫張。是上海《大聲報》駐京記者,每次發表通信,鼓吹文化運動,各位都看見了。今日我在路上遇到他,聽說我們開會,他想來旁聽一次。我和他雖是好朋友,這事也不能做主,特意引來徵求大家同意。」

  說著,一一和我引見。第一位是會長了。他戴了玳瑁邊圓框眼鏡,梳著西式分發,灰色愛國布皮袍子上,罩了半舊的青嗶嘰馬褂,馬褂紐扣中間,斜夾了自來水筆。他和我握著手,自稱唐天柱。呵!這個名字是很熟的。報上每逢什麼民眾開會,必定有他到場,而且還有演說。本星期,在報上青年學子們有一篇宣言發表,正是他領銜,於是我微彎了腰,連說久仰。其次介紹的是副會長和幾股幹事。那文書股幹事袁大鵬,白淨瓜子臉兒,眼罩金絲托力克眼鏡,身穿半舊藍湖縐皮袍,外罩乾淨無皺紋的藍布大褂,細條個兒,不過二十歲,透著是個調皮角色。

  他和我握著手笑道:「密斯脫張到這裡來,我們是很歡迎的。我們的行動,正要……」

  說到這裡。他換了一句英語「To be made known in the newspaper」。這句話他雖吐音不十分清楚,算我半猜半懂了,便笑道:「兄弟就為了找消息來的,貴會如有消息要發表,那算我來著了。」

  我們這樣談著,不過那位正會長唐天柱先生,在臉上現出一種猶豫不甚贊同的樣子。我立刻站了起來,向他聲明著道:「若是會長覺得未便招待新聞記者,我就告退。便是國會,有開秘密會議的時候,也隨便讓旁聽的人退席,這沒有關係。」

  那位副會長羅治平,是個白胖子,穿件灰布袍子,籠了袖子坐著,倒帶些忠厚相,便呵呀一聲,笑著站起來,因向我點頭道:「這是密斯脫張的誤會。因為我們這裡,從前預備了旁聽席,並沒有人家,於今就沒有這種準備了。其次呢,我們開會的儀式都是平民式的,若是由新聞記者筆尖下加以形容,那大概是很有些不堪。」

  我笑道:「那決無此理。當新聞記者的,也有他的技巧,他決不能為了一次隨便寫文字,打斷了以後的消息來源。乾脆說一句吧,無論站在公私哪一方面,我都只有和各位幫忙的。」

  說到這裡,恰好那外面院子裡叮叮哨哨搖起了一陣鈴子,正是到了開會的時間。會長便拉著詩雄匆忙地說了幾句,他和一些幹事們紛紛出門而去。詩雄和我獨後,悄悄地向我笑道:「會場上少不得總有點辯論的,凡事都請你和會長幫點忙。」

  我這才明瞭會長所以猶豫的原因,便笑道:「你打了招呼,我自然就明白。這樣說,你是站在會長一方面的了。」

  詩雄道:「我無所謂,我對於這會,並沒有什麼野心,你回頭在會場上看就明白了,你隨我來。」

  說著,牽了我衣襟一下。我隨在他後面,走進那小教室,裡面熱烘烘的,屋角上那鐵爐子正燒著大量的紅煤。講臺上那張長方桌,上面蒙了雪白的新白布,兩隻白瓷盆子供著紅梅花,踞著左右桌子角。會員們在課堂座位上,紛紛就席,每人面前,都放著一套文具,和一大套文件,頗像個會議的樣子,我被胡詩雄引導著,坐在右端屋角孤零的一個座位上,面對了會場的會員,似乎是新設的一個新聞記者席,這總算客氣極了。這時,大家入座,那位會長先生,從從容容走上講臺去,拿桌上一個鈴子,直挺板住面孔,站在講臺中間,叮叮哨口當,將鈴搖了一陣,依然放在桌上,對全會場的人看了一看,然後回轉頭來,也向我看了一看,這才面對了台下道:「現在開會。」

  鈴子搖過之後,全會場寂然,一點點什麼聲音沒有。會長道:「今天這會有兩件大事,一件是預選出席上海大會代表,一件是討論大會宣言,我們應當提出什麼意見。這兩件事我們先辦哪樣?回頭請大家決定,現在請文書股袁幹事,報告各種文件。」

  那袁大鵬聽了此話,手裡捧了一疊文件,站將起來,走向講臺。那會長便慢慢地走下臺來,坐到第一排椅子上去。袁大鵬將一疊文書放在桌上,一面翻著,一面向講臺下看去,口裡報告了道:「第一件是張幹事李代表請假。第二件是……」

  他手裡亂翻著,口裡輕輕地又來了兩句英語,我僅聽到他說了兩句:「梭累」。他翻了一陣,終於是把要找的那張稿件清理出來了,他兩手捧了念道:「平民夜校來信一件,要求本會承認他們為大會一個單位。第三件羊尾巴胡同住戶伍子幹來信一件,說他曾在中學讀書,現在因貧輟學,要求本會承認他是個學生。」

  類似這樣的文件,他一直報告過了十七件,方才下臺。會長唐天柱又走上講臺去,來了兩手,向大家行了個注目禮。然後道:「本席在各位未討論之前,有幾句話要發表,先請副會長來主持議席。」

  於是羅治平副會長上臺去,唐天柱退在議席上,他站在第二排椅子中間,先報了一聲席次號數,二十四號。我明白了,這是學的國會開會的那一套國會裡人多,恐怕書記不相識,無法記錄。這小屋子裡才統共二三十人,我第一次見面,就記住了他是唐天柱,倒覺他報號一舉,令人不解。他道:「本席所說的是我們的志趣問題,也就是派代表到上海去,先要認清的一點。自五四運動以來,我們的奮鬥的精神,已振動了全球。可是,我們是謀人民得到解放,是謀社會得到改造。我們的目的,不但不是謀做官發財,而且要打倒一切以升官發財來投機的分子。我們這些作文化運動的人,報上常有名字宣佈,他要做官,要發財,除非改名換姓,設若他仍用現在作文化運動的名字去做官,去和我們現在所認為的惡勢力妥協,不但我們可以反對他,社會上也會加以唾棄!」

  說完,全場劈劈啪啪一陣鼓掌。他說到這裡,嗓子提高了一點,因道:「現在是民國九年,我保證,到了民國十九年,民國二十九年,我們依然為『解放與改造』而奮鬥。設若到了民國十九年,民國二十九年,我們這一群裡,大之有做總長做次長的,小之有做局長做科長的,除非他們另用其他技巧與才具得來,那是另一問題。若是借了五四運動奮鬥者的名義去作升官發財的敲門磚,只有我們都死了才罷休。有一個人在,我們必當鳴鼓而攻之!」

  全場人一陣大鼓掌,我被他的話刺激了感情,也跟著鼓掌起來。唐天柱見大家鼓掌,他益發精神抖擻。昂了頭道:「那為什麼?因為五四運動,是最純潔的文化運動,最神聖的革命行為,它在歷史上,有閃爍千古不可磨滅的價值。若是只造就些大學生去做政客官僚,不但侮辱了無數熱血青年的心跡,也在歷史上給予後人一種疑慮。本席說這篇話,並非無的放矢,聽到一點風聲,江浙方面,所謂某某兩大帥,很想當我們在上海開會的時候,要來加以引誘。甚至我們在津浦車上,他就要來聯絡。這一點,我們必須先為聲明,絕對不睬他們。本席今年二十二歲,到民國三十年,也不過四十多歲,大概還沒有死。我願意到那個時候,在會場開會的人,大家常常還見面,看看我們這自負站在時代思潮前面的人物,到那個時候,還在幹什麼?我們今日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將來是不是還為一個時代思潮前驅者?有道是路遙知馬力,那就可以完全發現出真面目來了。今天開會,有新聞記者席,我先開了這張支票,我個人決不借了今日會長的資格,做那無聊無恥行為的敲門磚!」

  說完,有一部分人跟了鼓掌,大概是會長的同黨。他又道:「我說過了這篇話,可以表明我的態度。本席對於出席上海大會的代表競爭,並不放棄。」

  說完,他坐下去。那個副會長羅治平,兩個指頭將他鼻樑上架的一副玳瑁眼鏡向上撐了一撐,向台下點頭笑道:「本席也有話說,請會長主持議席。」

  他說畢下來了,唐天柱走上台去,立刻會場上一陣騷動,好幾個人站起來搶著要發言。唐天柱兩手同搖著道:「請坐請坐,大家都有發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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