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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夢 上下古今(6)


  陳圓圓和柳如是都微微一笑。我道:「二位夫人為何發笑,莫非說我不宜去見他們?二程道學先生,或者不大好見,這三蘇父子,尤其是大蘇,是個瀟灑不群的文人,有什麼見不得?」

  柳如是笑道:「我們倒不是這意思。我們以為張君見過我們這亡國鶯花,又去見那識大學之道的程老先生,卻是有些不倫不類。而且看看我們這面孔,再去看看他那面孔,這是你們現代人所謂一種幽默。」

  我本來無意幽默兩位賢人,被如是點明,我也就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柳敬亭道:「東坡先生我是佩服的,可以引張君去拜訪一下,至於二位程夫子,我這個說書匠,往往拿了聖經賢傳作說書的材料,這是大逆不道的侮聖行為,他必不見我。」

  我笑道:「那就先見一見東坡先生也好。」

  三位夫人聽說我另要拜訪他人,倒不必我告辭,已是站起來送客。我雖覺得還有很多的話還未曾問完,可是在女賓面前不能稍為失態,只得隨柳敬亭告別而出,出了這桑拓園外,卻挑了彎曲的路前走。路的兩邊,雖也有蔥蘢的路樹,可是每在一個彎曲的地方,便有一條很寬的大路成一直線前進,不是尋常公路的式樣。柳敬亭引著我走,偏是舍卻那較寬的路,而走著一根線索下來的彎路。我因笑問道:「舍正路而勿由,我們這豈不要多走許多路嗎?」

  柳敬亭道:「這彎路不免迂回得遠些,可是始終是平坦的,那寬路雖是一直線,不問高低水旱,儘量的向前奔,隨處都可以遇險。天下畫一直線過去的地方固然是有,然而並不是每一個目的地方可以畫一直線過去的。文人是容易行險以僥倖的,這倒是文人區的路,四周是歧路,沒有眼光,沒有定力的人,儘管十里路走了九里九,他還有掉下泥坑裡去的可能。所以我們儘管迂回兩步,並無關係。」

  我心想,這麻子倒有意諷刺我兩句嗎?好在我是個向不僥倖的人,卻也不必介意。這樣緩步當車,迂回著走了若干裡,遇到一大片蒼翠的老竹林子,竹林裡一條鵝卵石小路,點綴著很滑的青苔,在竹子稀鬆的空檔裡,有兩支樹枝,伸了出來,點綴了鮮紅的點子,正是野桃花。林外一彎青水溝,幾個鴨子在水裡游泳著水,在鴨子前面起了圈圈的浪紋。

  我笑道:「到了到了,此『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也。」

  一言方了有人在竹林子裡喝道:「好大膽的現代文人,在書攤子上多看了兩本雜誌,敢上班門來弄斧。難道不知道先生在上莫吟詩嗎?」

  隨了這話,出來一個和尚,身穿皂布僧衲,大袖飄然。我斗膽作上一揖,問道:「來的莫非是佛印法師?」

  那和尚打個問訊笑道:「東坡家裡和尚客,除我有誰?我自然認得這個說書的麻子,問你是何人?」

  柳敬亭向前一步代我介紹了,佛印和尚向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原來是位作家。」

  他說作家這兩個字,頗為沉著。我笑著奉了兩個揖道:「法師這般說法,卻教我無地自容。作這個字,連孔夫子還不敢自承,說個述而不作,後生小子,多看兩本鉛印書,東抄西摘,湊篇稿子求飯吃,作還遠離十萬八千里,何敢稱家?」

  佛印道:「常在報上看到作家訪問團,作家座談會,作家這樣,作家那樣,那便是怎樣一般人物?」

  我想了一想,只得作個遁辭,便笑道:「他們不會認得法師,法師又何以認得他?法師想必由東坡先生那裡來,可否介紹一見?」

  佛印想了一想,因笑道:「閣下要見他,自去便了。只是休像剛才那般魯莽,念著他的詩句。」

  我道:「我只說是個賣菜的便了。」

  佛印笑道:「那倒不必。你只說是個新聞記者便無妨。新聞記者訪新聞,東坡先生倒也不會怪。」

  他說畢,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去了。柳敬亭回傳頭來,向我做了一個鬼臉,那意思是說我受了和尚一頓奚落。我倒處之坦然,本來自己是後生小子,受點教訓也是應當,我們走上山坡,早見前面竹林梢上,擁出一間草閣,笛子琵琶交雜響著,有人放聲地唱:「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柳敬亭扯了我的衣袖道:「東坡先生正在唱他的得意之句。」

  我道:「這吹笛子的定是朝雲之流了。我們去見他,這時似乎有些不便。」

  柳敬亭道:「東坡先生,卻不是那種人。」

  說著話,走近了草閣,已見一位穿藍衫而有一撮大鬍子的人,迎了上來。他笑道:「柳君來得正好,說段書我們聽聽。」

  我料定這是蘇軾,便躬身一揖。柳敬亭與我介紹了,東坡手扶路邊竹子,昂頭想了一想,笑著反問我道:「難道我這嬉笑怒駡,皆成文章的人,與現代還有什麼關係,卻值得你新聞記者來訪問一番。」

  我道:「前代任何一事,都可為後代借鑒。」

  東坡道:「那是你要問我當年這『一肚皮不合時宜』了。」

  說著,拍了一拍肚子。柳敬亭代答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東坡看了竹子下有一塊平石,便讓我們在那裡坐了。他笑道:「我現在是個古人,有話儘管問。」

  我道:「後學所不解的,便是後世所說,理學不但南宋、北宋已種了這個根了。當先生之世,真是人才極一時之盛,何以緊接著這個一時之盛,不是國運昌隆,而是中原失守,成了偏安之局?」

  東坡道:「你問得有理。可知那時人才,也不過分著兩派,一是王安石一派,做事過於褊狹。變法未嘗不有些道理,但沒有深知民隱,坐在宰相衙裡發號施令,硬弄得柄鑿不入,變了一個朝代的法,一事無成。一是司馬光派,做事迂闊,只講大道。如富弼見神宗,願二十年口不言兵,只把中原百姓,養成了一種文弱之民。這樣的人才,便有千千萬萬,何補於天下大事?」

  我聽了這話,覺得此公倒著實有點見地,因躬身道:「後學有一件事要冒昧一問了。那時人才,外不講以弭邊患,內不講以除權奸,卻是分了朔洛蜀三黨。世推先生為蜀党領袖,卻專和洛党的程家作對。門戶之見,賢者亦不免嗎!」

  東坡笑道:「閣下不到程門去立雪,卻來我這裡談天,我想你也不會是那些腐糟,此何待問?在那時,王安石的法已變完了,那一套周禮,搬到大宋來試驗,正是不靈。至於二程,他們所學的,是大學中庸,更是周禮挖出來一些虛浮不著實際的東西,真把皇帝弄成了他明道伊川兩先生一般,終日端坐在皇宮裡格物,那成何話說?我覺得他兄弟兩個,就標榜得有些肉麻,程頤說千百年來無真儒,只有程灝可以上繼孟子,你看有兄弟們這樣自己恭維的嗎?程頤入宮講學,我怕他會把皇帝弄成個書呆子,故意和他開開玩笑那是有的。」

  我道:「蘇老先生曾說王安石不近人情,而先生對程伊川之規循步短,也說不近人情,先生一家,當然是以近人情為治國之道。請問在大宋當年,怎樣才算近人情?」

  東坡道:「我當年的主張,你可以看我的《策論》。若是在這幾百年後的眼光看起來,那我們這班文人都是有罪的。『議論未了,金兵已渡河矣。』說到個近人情,當年的司馬光派和王安石派,不鬧意氣,把保甲保馬方田等法辦好了,庫有可用之財,國有已練之兵,也就不至於金人所說有兩千兵守河,他不得渡了。我奉告閣下一聲,轉語世人。除了酒色財貨之外,意氣也可以亡國。」

  我聽到這裡,覺得他已是不惜金針度人了。便作一個揖問道:「先生著作等身,最得意之作是什麼?」

  東坡笑道:「若問這得意二字,那就可以說篇篇得意,不得意我何必留了它?比較的說:是那詠檜十四個字:『根據九泉無曲處,人間唯有蟄龍知。』我的對頭,把這話陷害我。神宗說:彼自詠檜耳,何與聯事?說了牢騷話,竟沒有罪過,這是我得意之處了。」

  正說到這裡,忽然竹林裡有人大聲喝道:「你們譭謗君父聖賢,還說得意,一齊抓去辦了。」

  隨了這一聲喝,青天白日,罩下一層不可張目的霧煙,我也就不得再起古人而問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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