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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夢 忠實分子(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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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有他家人,送上三蓋碗泡茶來。大概他對於我這貴客,還不錯待,隨了這三蓋碗茶,便送上四碟子糕點來。另外還有一聽開了蓋的紙煙,放在桌上。王老虎向老申笑道:「我今天新請到了一個廚子,請老兄陪客在我這裡午餐。這位張先生有什麼麻貨?分些給我。」 老申見他打量錯了人,又不便說破,因笑道:「張先生有是有貨。他還不是像王鎮守使一樣?留著不願脫手」。 王老虎自己起身將煙聽子拿著,敬我一支煙,將火柴送到我面前,這像是很誠懇,很親密的樣子,他隔了茶几,伸過頭來道:「張先生,你這個算盤打錯了。你運輸的人和我這囤貨的人,情形大不相同,你囤了貨不賣,豈不壓住了資本?貨到了地,你趕快脫手,也好得了錢,再去跑第二趟。」 老申道:「這位張先生,也是個老生意經呢?這些關節,他還有什麼不明白?」 王老虎笑道:「別別脫脫,我就把我的意思說出來。五金、西藥、棉紗、化妝品,我都要,既是張先生到捨下來了,就是看得起兄弟,當然可以賣一點貨給我。至於款子一層,那不成問題。銀行裡匯劃可以,支票可以,就是現款,五七萬元,總可以想法子。」 我聽了這話,心裡就想著,這傢伙真有錢,五七萬現款,家裡可以拿得出來。正在這時,有幾個穿童子軍服的男女學生,搶進院子來。其中有個大些的人,手裡拿了一面白紙旗,大書「徵募寒衣捐」。王老虎看了那旗子上的字,大聲問道:「做啥子呀?做啥子呀?這是我的內室。你們這些小娃好不懂規矩,亂撞。硬是要不得!硬是要不得!」 那個拿旗子的童子軍,行了個童子軍禮,笑道:「天氣慢慢要涼了,前線將士……」 王老虎不等他說完,拿起手上的旱煙袋,高高指著屋簷柱上道:「你看,我早捐過了,這不是一張五角錢的收條?」 那幾位童子軍,就都隨了旱煙袋頭向柱上看看。有一個人叫道:「這是去年的收條。」 王老虎道:「我不否認,這果然是去年的收條。去年的收條難道就不能作數嗎?」 那一個大點的童子軍笑道:「算數當然算數,不過這是去年的事情,今年請你再捐一次。」 王老虎把臉噦著道:「我不看你們是一群小娃兒,我真不客氣。你們放著書不念,拿了一面旗子,滿街滿巷這樣的跑,討飯一樣,二毛三毛,伸手向人家亂要。破壞秩序,又侵犯人家自由。」 那個童子軍倒不示弱,也紅著臉道:「救國不分男女老幼,我們年紀雖小,愛國的心可和大人一樣。我們也就因為年紀小,做不了什麼大事,所以出來募募寒衣捐。你捐了錢我們就走,不捐錢,也不強迫你,破壞什麼秩序?」 王老虎冷笑道:「你們也該愛國,國家大事,要等你這群小娃兒來幹,那中國早就完了。廢話少說,這是我的家,我有權管理,你們滾出去!」 老申看這事太僵,便在身上掏出兩張毛票,交給一個童子軍道:「各位請吧,各位請吧,我這裡捐錢了。」 他口裡說著,手上是連推帶送,把這群小孩子送出去。王老虎站在堂屋中間,只瞪了眼望著他們走去。雖是我也聽到那童子軍罵著涼血動物與漢奸。這位王鎮守使卻口角裡銜了旱煙袋待抽不抽的,望了門外出神。老申回轉來向我笑道:「王鎮守使是最愛國的人,這一點小捐算什麼,往年他購買公債,一買就是幾萬。不過他討厭這些小孩子向人家胡鬧,故意和他們憋這口氣。」 王老虎笑道:「申先生就很知道我,無論什麼愛國捐,我沒有一次不來的。不過我認為捐款決不是出風頭的事,所以錢雖捐出去了,我並不要收款人公佈我的姓名。」 老申一拍手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上次獻金,聽到王鎮守使也獻了一筆很大的數目,原來是你不肯公佈。」 王老虎將旱煙袋嘴子,指了自己的鼻子頭笑道:「報上不是登著無名氏獻金一千元嗎?這個無名氏就是我。愛國要出風頭,那就不是真愛國,所以我獻金千元,卻不願意在報紙上露一個字。 這些小娃兒他們說我是涼血動物,他們自己就是一群大混蛋。」 老申笑道:「不談這些話了,我們還想到隔壁錢公館裡去看看。」 王老虎將手指頭點了他道:「這就是你不對。平常我們做些小來往的時候,你表示有主顧上門,決不拉到別的地方去。今天這位張先生來了,我們很可以做一點生意,怎麼你倒要拉到隔壁去。張先生你有所不知,這社會是個萬惡的社會,專一和忠實分子過不去。我和隔壁這位錢道尹,讓他們給取了兩個外號,我叫王老虎,錢道尹叫錢老豹。以我為人耿直,他們叫我老虎簡直是不知是非,不過他們叫錢道尹做錢老豹,倒是對的。他做官不過有家財幾十萬,於今經起商來,倒有八百萬了。這位錢老豹見著了洋錢,猶之乎狗見了肉骨頭一樣,絲毫不肯放鬆一口咬住,拖了就跑。誰人要和他做上了來往,那就連本帶利,休想拖出一文,只有完全奉送。張先生,你不必到他那裡去,有什麼買和賣,就和我商量吧。」 我見他步步迫上了生意經,我拿什麼來和他做買賣,正自躊躇著。老申早已看透了我這樣為難,便笑道:「老兄,你要辦的那件事,你先去辦。買賣的事,你不便當面接洽,可以交給我代表一切。」 我料著他是先讓我脫去羈絆,向那王老虎拱了兩拱手。說聲再會,便走出這存貨山積的王公館。來的時候跟了老申瞎跑,未曾賞鑒風景,這時是個自由身子,安步當車,就緩緩地走著。這是一個兩山對峙的長穀,中間一條清水石澗,流泉碰在石上,淙淙作響。 點滴都留在地上,並不曾流出山去。澗兩岸高大的松柏樹,擋住了當頂的日光,這穀裡陰森森的,水都映成淡綠色,我也是大樹蔭下好乘涼,順了這邊一條石板路上走,迎面忽然閃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刻有四個大字,乃是「無天日處」。牌下有個箭頭木牌,橫向前指,上寫「『福人居』,由此前進。」 再回頭看那石牌柱上卻有副七言聯對。那字是:「卻攬萬山歸掌上,不流滴水到人間」。我猛然看到這十四個字,倒有些莫名其妙,後來參悟那橫匾「無天日處」四字,覺得對這個陰森的山谷孔道,卻也情生於文。穿過牌坊下面,一直向前進行,走上有十來層山坡,翻過一座小山口子,前面現出一個小小平原。這裡顯然是經人工修理過了,一灣流水,繞著幾畦花草。迎面一座最新式的七層立體洋樓,有白石欄杆周圍環繞,一條水泥面的行人路,直通到面前。 我心想,在這深山大穀裡,有這樣好的洋房子,這是到了桃花源了。要不,這是一等……這念頭未曾轉完,看到這屋邊有個小山丘,在淺草裡用白石嵌了四個丈來見方字乃是:「儉以養廉」。對面是片草地,草地用花編字栽著,也有一句四個字的成語,乃是:「清白傳家」。我倒出神了一會,覺得這幢屋子,有些神秘。順了水泥人行路,且向前走,見那洋房大門卻是中式門樓,八根朱漆柱子落地。柱上也有一副對聯,乃是「白菜黃粱堪果,竹籬茅舍自甘心。」 這無論如何我猜定了,這副對聯乃是旁人代擬的,而主人翁卻是胸無點墨。不然,何以這樣擬不予倫?就在這時,只聽到轟轟隆隆,頭上馬達聲喧。抬頭一看,一架巨型飛機,卻在平原上打旋轉。我看清楚了那飛機翅膀上的標誌,是民航機。 它雖老在頭上,倒也不覺有危險性。不想我這又大意了,只在一分鐘的時間,大大小小的方形圓形物,像雨點般由飛機上落下,我下意識地向一棵小松樹下一鑽。我不知道經過了若干時候,我才恢復了我的意志,睜眼看時,一切如常,只是這花圃裡落了幾個布袋,又是幾個蒲包。那洋樓裡笑嘻嘻的出來一群人,將地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用木杠扛了走。在我面前不遠,也有一個蒲包,一隻小口袋,這兩樣東西都破裂了口子,可以看出是什麼。蒲包裡面是裝著香蕉、碭山梨、蘋果、美國橘子。那口袋裡是大海蝦,桂魚,北平填鴨,廣東新豐雞。在那袋子上,印有紅字大印,碗大的字寫得很清楚,富公館日用品免稅。 一個來四川多年的人,對於這些食物都不免有點蓴鱸之恩的,現在我是個親眼得見,而且嗅得到那種氣味,怎不悠然神往?可是我對這香蕉大海蝦也神往不了多時,那些扛東西的人,把這一包一袋也扛進了洋樓。我呆立了一會,想著這洋樓莫非就是富公館。我又看看山坡上白石嵌的「儉以養廉」標語,又覺這不是富公館了。 同時我發現面前立著一塊木牌上寫著:「平常百姓,不得在此停留」,自己不再考量,轉身便走。大概是我轉身匆促了,所走的卻不是那道山坡石板路。只見幾根粗鐵纜,在半空中懸著。鐵纜下面,有鐵杠子架的空中軌道,我明白了,這是空中電車。行駛空中,這是往年要在廬山建設,而沒有實現的事,不想在這裡有了。可是這軌道一直上前,並無山峰,只是直入雲霧繚繞之中。 這建築也透著一點神秘,我不免向前看去。這軌道的起點,有鐵鑄的十二生肖:各有十餘丈上下。左邊一隻虎頭人,右邊一隻豬頭人,各把蹄爪舉起,共舉了一個大銅錢。這錢有兩畝地那麼大,銅錢眼裡,便是空中電車道。放了一輛車子在那裡。就在這時,有兩隻哈巴狗幾隻翻毛雞,踏上了車廂,車子便像放箭一般,直入雲霄。我想著,這一群雞犬要向哪裡去呢?好了,那錢眼車站門告訴了我,原來那錢上將「順治通寶,四個字改了,,錢眼四方,各嵌一個大字,合起來是「其道通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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