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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夢 在鍾馗帳下(5)


  鍾馗瞪眼道:「豈但開口傷人?我簡直要把宇宙間這批造糞機器斬盡殺絕。我告訴你,我是鍾馗……」

  這些老頭子聽到這個姓名,再也不來設計了,爬起來就跑。別看他們是鬍鬚蒼蒼的老人,跑起來向後轉,卻比青年要利落得多,不到幾秒鐘已是蹤影全無。鍾馗笑道:「世上議論多的人,都像這批老頭子,一看形勢不對,立刻就跑。只憑這幾個老頭子,也就可以表現這渾談國是個什麼國家。現在我們可以分三路向混蟲關進攻。」

  含冤參謀就向鍾馗道:「依卑職意思,這般人也沒有什麼大惡,只是自誤誤人,若要誅伐,未免過分。」

  鍾馗道:「就憑你說『自誤誤人』這四個字,也就罪有應得了。但我也不是一個好殺的人,果然自今以後,他們不自誤誤人,我也可以成全他們,只是這些人廢話成性,有什麼法子可以糾正呢?」

  我便向前道:「元帥若有好生之心,我們到了關下,寫一封信去招降吧。果然他們降了,我們在這國度裡特立一個條款:『說廢話者處死刑』。那麼,大家不說廢話,就只有埋頭工作,既不自誤也不會誤人。」

  鍾馗沉思了一會,微笑道:「到了關下再說。只怕二位這番好意,這些混世蟲無福消受。」

  於是我們走到大路上,騎著馬,加上一鞭,不多久,也就追上了大隊。進行未久,已到關口。遠遠見那關城在重重疊疊的山峰外,把兩山的穀口,起立一道高牆,牆上用白粉粉著底子,寫有丈來見方的標語:「會而後議,議而後決,決而後行。」

  城關上卻靜悄悄的一點動靜沒有,只是關著兩扇城門。鍾馗因含冤主張招降,他也沒有下令急急攻打關口,就下令在城外平原上紮營。寫好了一封招降書,用箭射入城內,這信上限定十二小時內答覆。好在大家料這關裡的人定也不會有什麼抵抗能力,坦然在營裡休息等候關內的答覆,還是下午三點半鐘射進城去的最後通牒,直到次日下午兩點五十分,還沒有答覆過來。鍾馗認為他們是置之不理了,便要下令進攻。在這時,到達了下午兩點五十五分,外面傳達兵進帳報告,有關內兩名代表請見,鍾馗笑道:「這些傢伙,真有耐性。一定要等到這最後五分鐘,才肯來答覆,我且暫緩進攻。」

  說著,就著傳達兵請那兩名代表進來。鍾馗雖是一員武將,到底是個十足的文人出身,在禮貌上面依然十分的講究。既是渾談國有了代表了,卻無論他們來得早遲,卻也不能與人以難堪,便差著我和含冤到營門口歡迎。那兩位代表穿了玄色西式大禮服,手拿高帽子,微彎了腰站在大路邊,身體戰戰兢兢的,顯然在惶恐的情態中,我向前還沒有說上一個字,他那裡已是齊齊鞠躬下去。我心想,只看他們這份可憐的樣子,對於鍾馗招降的話,也決不會有作何異議。便引道進營,到參謀帳篷裡來,這兩位代表,倒像是待宰割的羔羊,先在帳篷外頓了一頓,遠遠向帳篷裡面張望著。及至看到帳內也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方才慢吞吞的進來,先不說話,向我們又是一鞠躬,我看著倒是不忍,因道:「先請坐下吧,鐘元帥很容易與你們和平解決。」

  一個代表道:「我們不敢多耽擱,關裡面也正等著我們的回信。請二位代呈鐘元帥,元帥射進關去的信,我們收到後,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商量幾個辦法。現在關內還在開會,辦法沒有決定。因已到鐘元帥所約的限期,恐怕元帥誤會了,特意差我們兩人前來稟明下忱。」

  含冤臉色一正道:「這話不對!我們這邊既決定有限期,你們就應當在限期以內答覆。到限期不答覆,我們就認為是拒絕了我們的建議。至於你們開會沒有開完,那是你們自己的責任,我們不管。」

  兩位代表聽了,又再三鞠躬,只是央告。他道:「一個國家的和戰大計,不是平常小事,當然要討論一番,這種大計,討論不容易解決,也是常事,決非敝處故意推諉。」

  含冤雖然板著臉子,沒有作聲,可是我看到他們那一種局促不安的樣子,想他們也是事出無奈。便道:「這件事,我們也不能做主,且請等一下,我們先回稟元帥,看他意見如何?」

  兩個代表只管鞠躬,口裡連說拜託拜託。我們回到中軍帳裡,向鍾馗說了,他一言不發,拔出腰間的寶劍臨空一揮,便削除了一隻桌子角。大喊一聲道:「他們把討論兩字誤盡了事,落個國號渾談。事到於今,又想把討論兩字來誤我嗎?先斬這兩個狗頭再說。」

  我們見鍾馗發了大怒,這事也就越透著僵。鼓兒詞上說的也有,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這兩個當代表的,似乎不能不放他們回去。我便斗膽向前稟道:「若是元帥不許可他們的要求,也應當讓這兩人去回個信。」

  鍾馗撅著鬍子,瞪了眼睛,倒默然了一會。最後向我道:「你簡直去告訴他們,我耳朵裡討厭他們所說的那一套開會的話。若把開會來搪塞我,就是教我頭痛,那我不管什麼法理人情了。」

  我和含冤二人匆匆出來,把鍾馗的話,告訴了那兩位代表,他們雖嚇得魄散魂飛,一個代表卻答道:「既然如此,我們回去趕快召集緊急……」

  含冤搶上前去,伸手蒙了他的嘴,因而瞪著眼道:「你還要說這些話,我就不保障你的生命危險了。」

  兩位代表見口頭的話說不得,而口頭禪又一動就會說出來,這倒教他沒有了詞兒,只管站著發呆。含冤道:「我看你們為難,和你擔點干係,你趕快回去報告,教他們在一小時以內開關投降,我來請鐘元帥從緩進兵。假使過了一小時,那結果就教你們去想吧。」

  那兩位代表連聲「是是」走了。含冤故意挨過半小時,才到中軍帳向鍾馗報告,又勸鍾馗再等候半小時。光陰似箭,轉眼又到了限期,看看那混蟲關上,並無一些表示,那鍾馗再也忍耐不住,立刻下令向關口進攻。軍隊本來就準備好一切的,一聲令下,真是風起雲湧的攻向關口,那兩山削壁間一道關城,依然靜悄悄的。這裡喊殺聲如潮水起落一般,聲音非常宏大,可是那關城上也只有兩個人伸頭向外張望一下,立刻不見蹤影。這裡大軍發動,自是按捺不住,地動山搖之下,一擁便斬關而入。

  大家進了關,見這裡面雖也有兩條街道,這時空蕩蕩的,並沒有一個人。然而有幾處高大一些的屋子,門口還掛著各種委員會的招牌。更有一種宮殿式的大廈,在門口懸一塊議政堂的大招牌,前面停有一輛四輪馬車,車上面堆了很多的印刷品,仿佛是還沒有來得及搬進裡面,人就跑了。我們正張望著,鍾馗督率一隊衛兵已經趕到。他拔出寶劍來,指著那招牌道:「名字倒也堂皇,我們不能不去看看他們議了些什麼?」

  說著跳下馬來首先奔進大門。當然大家都有一種好奇心,要看看這以開會見長的國家,他們的會場有什麼特別之處。

  轉過兩層臺階,見迎面是一所門戶洞開的屋子,門口懸了一塊長木牌子,上書「十八會場」。奔進場去,很大的一個會堂,約摸有兩千座位,都是每張小書桌,配上一把小沙發,文具是不必說,桌上有茶壺有紙煙,還有瓜子花生仁碟子。另有一個紙簽,壓在玻璃板下:上寫五個字:「請勿打瞌睡」。四周是吊樓,上面分著廂位,掛了牌子是來賓席。正中議台,是個鏡面形,除了議席的桌椅而外,有廣播器,有照相機,而最妙的是左面木架上懸了一面大鑼,右面木架上支起一面大鼓。旁邊各有一木槌,上寫「睡眠者未過半數,禁止使用」。含冤看了這些,首先哈哈大笑道:「這樣看來,這裡不是議政堂,倒是催眠堂了。何以到這裡的人,都有要打瞌睡的毛病?」

  鍾馗道:「這何用說,這是講臺上的演講詞,有以逼迫所致!」

  說著話,大家巡視了這會場一周,看來看去,這裡除了會場議事規則,也就是些會議記錄,找不出什麼例外的東西,於是我們出了這會議室,另找一個會場去,一連找了四五所會場,大小不一,內裡設備,無非如此。而這議政堂,會場實在是不少,裡外上下共有七十二所,鍾馗看了長歎一聲。我們出了這議政堂,就向關裡街道看去,家家門戶洞開,並無一人。鍾馗也正詫異著,向我們道:「他們成天成夜的開會,何以一點辦法沒有?甚至逃走的時候,連大門也來不及關。」

  我們腦子裡面,也和他一樣,漆黑一團,想不到這是什麼緣故。忽然一陣風迎面吹來,就聽到很多人的喧嘩聲。鍾馗道:「是了,他們必然是在郊外備戰。」

  於是指揮了所部的神兵,向著風頭迎了過去。約摸走了十里路上下,卻看到面前丘陵起伏,簇擁了一片遮斷雲天的猛惡松樹林子。那嘈雜的聲音,就是由那樹林子裡放出來,鍾馗怕裡面有什麼險惡的伏兵,不敢猛可的沖進去,且把隊伍在樹林子半里路外駐紮了,觀看動靜。派出很多偵察兵,到樹林四周去探察消息。不多時,偵探紛紛回報,說是渾談國的人,在這樹林子裡開緊急救亡臨時大會,並沒有什麼軍事佈置。

  那一陣一陣嘈雜的聲音,是他們在會場喊口號,鍾馗聽了這話,鬧得氣不是,笑又不是,手扶了腰問的劍柄,只是坐了發呆,負屈向前問道:「元帥有何妙計,對付這群混世蟲?」

  鍾馗搖搖頭道:「誅之則不勝誅,不誅則無以去害群之馬。」

  負屈道:「卑職倒有一條小計,可以對付這般混世蟲。」

  鍾馗道:「你有什麼妙計,我想除非教他們爛了舌頭。」

  負屈道:「雖不是教他們爛了舌頭,卻也同教他們爛了舌頭差不多,我的意思隨他們去開會,隨他們去喊口號,我們只把他們林子團團圍住,將溪水阻塞起來,他們說得口渴了,找不著水喝,他們沒有法子渾談下去。」

  鍾馗道:「這也不是治本之道,姑試之吧。」

  於是一聲令下,神兵就對這森林來了個大包圍。那林子裡面叫也好,鬧也好,全不理他。這樣有兩日兩夜之久,林子裡漸漸無聲,又過了兩日夜,實在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大家這才放了膽子,進林子去搜索。首先讓我們看得驚心動魄的,便是樹蔭下面,縱橫躺著幾百具死首,在那些屍首身上面有一幅白布,橫掛在樹中間,上面大書特書「臨渴掘井討論委員會」。

  鍾馗站在屍場中,昂頭長歎了一聲道:「造化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宇宙故意生就這批好談的人,至死不悟,我雖奉令掃蕩天下妖孽,可是根本辦法還是請求上蒼少製造妖孽為是。」

  他為主帥的人,都這樣不忍了,我們也就更覺得上帝殘酷,把許多人給說死而後已,大家便找死屍最少的所在去休息。我和負屈,走到樹林外層,一叢小樹下平地上坐著,以為這個地方是不會有人談死了的。負屈坐下去,卻在刺棵上發現了一個紙條,上寫「求水設計委員會小組會議」。就在那草地外面,一橫一直躺了兩個屍身。我們看到,不由得不流一身冷汗的時候,我也就走出這個人間慘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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