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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夢 天堂之遊(5)


  我這才恍然,此群人之後,又有一批人由一旁小道走去。周身油水淋漓,如汗珠子一般,向地下流著。牛魔王道:「此即送油委員也。因為晝夜的在油邊揩來揩去弄了這一身,油太多了,身上藏不住,所以人到哪裡,油滴到哪裡,閣下無意于此嗎?」

  我向他搖搖頭道:「我無法消受。我怕身上脂肪太多了,會中風的。」

  說著話,我們走過了幾重堂皇的樓閣,走到一幢十八層水泥鋼骨的洋房面前,見玻璃磚門上,有鎏金的字,上寫「散財童子室」。牛魔王一來,早有一位穿著青呢制服,專一開門的童子,拉開了玻璃門讓我們進去。我腳踏著尺來厚的地毯,疑心又在騰雲。向屋子裡一看,我的眼睛都花了。立體式的西式家具,亂嵌著金銀鑽石。一位西裝少年,齒白唇紅,至多是十四五歲,他架了腿,坐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周圍站著看他顏色的人,黑鬍子也有,白鬍子也有,竟是西洋人也有。誰都挺直地站著,聽他口講指劃,他見牛魔王來了,才站起身來相迎。牛魔王介紹著道:「這是大小兒散財童子。」

  又將我介紹他道:「這是志公介紹來的張君。」

  善財見我是瘋和尚介紹來的,也微笑著點個頭道:「How do you do?」

  我瞪了兩眼,不知所可,接著深深的點個頭道:「真對不起,我不會英語,可以用中國話交談嗎?」

  牛魔王道:「我們都是南瞻部洲大中華原籍,當然可以說中國話。我有事,暫且離開,你們交談吧。」

  於是他走了,善財離我也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坐下。我有點兒慚愧,辛苦一生,未嘗坐過這樣舒適的椅子。我極力的鎮定著,緩緩坐了下去,總怕摩擦掉了一根毛絨。散財童子也許是對寶志和尚真有點含糊,留我坐下之後,卻向那些站著的長袍短褂朋友,搖了兩搖頭,意思是要他們出去。我不知道他們怎麼那樣道法低微,受著這小孩子的頤指氣使,立刻退走,而且還鞠了一個躬。善財見屋中無人,才笑道:「志公和我們是好友,有他一張名片,我也不能不招待足下,何必還須家嚴送了來。而且我也正要請志公出來幫忙,在盂蘭大會之外,另設幾個局面小些的支會。每一個支會裡都有一個分會長,有十二個副分會長。每個會長之下,有九十六組,每組一個組長,一百二十四個副組長。」

  我聽了這話,不覺呵呀了一聲道:「好一個龐大的組織。」

  散財童子道:「也沒有多大的組織,不過容納一兩萬辦事人員而已。」

  我道:「大士真是慈悲為本。這樣龐大的組織,所超度的鬼魂,總有百十萬。將來歐戰終了,對那些戰死的英魂,都周濟得及。」

  散財童子道:「那是未來的事,現在談不到。這次超度的人數,我們預計不過一兩千鬼魂而已。」

  我想,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縱然成仙成佛,童心是不會減少的。超度一兩千鬼魂,天下倒要動員一兩萬天兵天將,十個人侍候一個孤魂野鬼,未免太周到了。因問道:「用這麼些個辦事人,給不給一點車馬費呢?」

  散財童子笑道:「這也是寓周濟於服務的辦法,當然都有正式薪金。便是一個勤務仙童,每月也支薪水一百元。我辦事認真,我酬勞也向來不薄。我打算在這些支會裡,添五百名顧問,招待客卿,大概每位客卿,可以支夫馬費一千二百元。這點意思,請你回復志公就是了。」

  我聽了這些話,我覺得這小子還是想吃唐僧肉那副狂妄姿態。說多了話,他看出了我是個凡夫俗子,一腳把我踢下九霄雲。我沒長翅膀,又沒帶航空傘,知難而退吧,於是起身告辭道:「先生這番好意,在下已十分明瞭,我馬上去答覆志公,不敢多打攪。」

  善財起身送到門口,問道:「你要不要我派人送?飛機汽車都現成。」

  我自然不敢領受,道謝了一番。走出他這個院落,心裡倒有些後悔。多少凡人朝南海,睡裡夢裡,只想見一點觀音大士的影子,我今天見著了大士寸步不離的侍衛,怎能不去拜訪拜訪呢?正這樣躊躇,只見一輛小跑車風馳電掣,向這小院裡直沖了來,恰是到我面前,便已停住。車門開了,出來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她雖是天上神仙,卻也摩登入時,頭上左右梳上兩個七八寸的小辮,各紮了一朵紅辮花。上身穿一件背心式的粉紅西服,光了兩條雪白的大腿,踏著一隻漏幫的紅綠皮鞋。由上至下,看她總不過是一個洋娃娃之流,沒有什麼了不得。我想著,這個小女孩子,怎麼胡亂地向機關裡撞?可是這位小姐,不但撞,真是亂起來,她周圍一望,似乎是想定了心事了,然後回轉身跑到汽車上去,將那喇叭一陣狂按,仿佛像凡間的緊急警報一祥。這種聲音,自然驚動了各方面的人前來看望。

  這些人裡面有錦袍玉帶的,有戎裝佩劍的。至於身穿盔甲,手拿斧鉞的天兵,自是不消說的。他們齊齊地跑了上前,圍了那小女孩子打躬作揖,齊問龍女菩薩何事?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位法力無邊的女仙。若根據傳說,好像她也是一位公主刹羅,至少是一員女張飛。於今看起來,卻也摩登之至。那龍女道:「什麼事?你不都應該負責。我剛才在九霄酒家請客,菜做得不好也罷了,那茶房只管偷看我,這是政治沒有辦得好的現象。來,你們和我去拿人。」

  她說時說什麼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恰恰是一副蘋果臉兒緊繃著。兩條玉腿,地上亂跳。嚇得文武天官,個個打顫,面面相覷。龍女喝道:「你們發什麼呆?快快派了隊伍跟我走。」

  說著,那些身披甲胄,手拿斧鉞的天兵,個個把手一招,七八輛紅漆的救火車,自己直逃前來。於是龍女架了小跑車在前,救火車隊緊隨在後,響聲震地,雲霧遮天,同奔了出去。我想這一幕熱鬧戲,不可錯過。心裡一急,我那自來會的騰雲法,就實行起來。手裡一掐催雲訣,跟著那團雲霧追了上去。究竟凡人不及神仙,落後很遠。我追到一片瓦礫場上,見有一個九層樓的鋼骨架子還在,架子上直匾大書「九霄大酒家」。龍女的小跑車,已不知何在,那救火車隊,已排列著行伍,奏凱而還。我落下雲頭,站在街上,望了這幢倒塌樓房,有點發呆。難道不到兩分鐘,他們就搗毀了這麼一座酒樓。正是沉吟著,卻聽到身後有微歎聲。連說,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回頭一看,一人身穿青袍,頭戴烏紗,手拿朝笏,頗像一位下八洞神仙,他笑道:「老友,你不認識我了嗎?」

  他一說道,我才明白,是老友郝三。我驚喜過望,抓住他身上的圍帶道:「我聽說你在涼州病故了,心裡十分難過,不想你已身列仙班,可喜可賀。」

  郝三笑道:「你看看我這一身穿戴,烏煙瘴氣,什麼身列仙班?」

  我道:「你這身穿著,究竟不是凡夫俗子。」

  郝三道:「實不相瞞,玉帝念我一生革命,窮愁潦倒而死,按著天上銓敘,給了我一個言官做。在九天司命府裡,當了一位灶神。」

  我道:「那就好,孔夫子都說,甯媚於灶。俗言道得好,灶神上天,一本直奏。你那不苟且的脾氣,正合作此官。不過你生前既喜喝酒,又會吟詩,直至高起興來,將胡琴來一段反二簧。於今你做了這鐵面無私的言官,你應當一切都戒絕了。魏碑還寫不寫呢?」

  郝三笑道:「一切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此地到敝衙門不遠,去逛逛如何?還有一層,你我老友張楚萍,也做了灶神,你也應該去會會他。」

  我道:「他雖是革命一分子,死得太早呵!論銓敘恐怕不足和你一比。」

  郝三道:「他民國四年實行參加過膠州半島的東北軍行動,而且只有他在上海坐西牢而死,玉帝也可憐他一下。」

  我道:「到底天上有公道。我的窮朋友,雖不得志於凡間,還可揚眉於天上。好好好,我們快快一會。」

  郝三道:「我們在衙門面前,小酒館很多,我們去便酌三杯。」

  於是我二人一駕雲,一駕陰風,轉眼到了九天司命府大門前。那衙門倒不是我們凡夫俗子想的那麼煤煙熏的,一般朱漆廊柱,彩畫大門,在橫匾上,黑大光圓,寫了六個字「九天司命之府」,一筆好字。

  郝三笑道:「老張,你看我們這塊招牌如何?」

  我連聲說好好。郝三笑道:「又一個實不相瞞,這是我們的商標。我們這是清苦衙門,薪俸所入,實不夠開支,就靠賣賣字,賣賣文,弄幾個外快糊口。敝衙門雖無他長,卻是文氣甚旺,詩書畫三絕,天上沒有任何一個機關可以比得上我們。」

  說著話,我們到了一爿小酒館裡,找了一個雅座坐著。郝三一面要酒菜,一面寫了一張字條去請張楚萍。我笑道:「凡間古來做言官的,都是一些翰林院,自然是詩酒風流。你們九天司命,千秋赫赫有名的天府,密邇天樞,哪裡還有工夫幹這斗方名士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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