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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夢 星期日(4)


  說到這裡,也不再等主人翁的許可,我就戴著帽子走出來。有牌牽連住了的人,他是不會怎樣客氣的。吳先生送我到樓口,也只說得回頭要來,並不強留。我走上大街,抬頭一看,正是一個陰霧天,在人家空檔裡去看半空裡的山頭,都像畫家用淡墨在舊紙上勾的一點影子,輪廓不清,街兩旁店家都明上了電燈,街上濕粘粘的,似乎灑過一陣細雨。惟其如此,街上走路的人擠成了群,街中心的人力車延長著一條龍似的飛跑過去站,汽車邊站著等公共汽車的人就有幾百人。

  越是這種情形,我越不敢坐車子,只在人行路靠裡,緩緩地走著。忽然後面有人叫道:「老張,我陪你一路走。」

  我回頭看時,士幹穿了漂亮的皮鞋,追上來了。他道:「預備的那些菜,中午來不及做好,改了晚上吃了,我們出來吃小館子。」

  我道:「你太客氣了。家裡有人打牌,自己又出來陪朋友吃館子。」

  士幹道:「這種情形就太多了。自己和朋友訂了約會,就不能不去,而家中有三位朋友來湊一桌牌,又不得不打。這樣也好,讓這些找牌打的友人,以後少到我家裡來兩次。我們早一點到館子裡去,去晚了,怕沒有座位。」

  於是我們先走進一爿改良的川菜館子去。可是,不用我們上樓,只在樓口上,就看到擁擠著一群進退狼狽的男女。出得店來,我們改向一家平津館子去。這裡究竟是北方人的作風,進門一個小櫃檯,裡面坐著一位戴瓜皮帽穿青布馬褂的賬房先生,他滿臉笑容的站起來,迎著比我們先進去一步的三位女士道:「您啦,真對不起,沒有座位了。」

  士幹回頭向我一笑。我道:「我有一個見解,這種中式的菜館子,一定滿是人。那上等館子,價錢太貴,下等館子,有些人不屑去,或者還有辦法。」

  士幹對於我這個提議,卻也贊同,但他不好意思先引我到下等館子裡去。便走一上等館子來,像我們兩人,不能去找雅座房間,自然是先到小吃部去。這裡一間大敞廳,約摸有二十副座頭,除了每桌都有人坐著而外,有好幾副座上邊,都站著有人等缺,弄得送菜送飯的茶房,一手捧碗,一手擋著,側了身子走。這還是初春天氣,每個茶房額角上的汗珠子,豌豆般大,滾將下來。進門的賬桌邊,就立有夫婦兩個。只看這位夫人穿了灰鼠大衣。臉上塗得紅紅的,兩隻耳朵上,掛了兩個大銀圈圈,一陣陣香氣,向我們鼻子送來,十分摩登。在那位先生之後還有穿青呢中山服的漢子,夾了大皮包。

  在這一點上看起來,當然是一位大闊人。除為了吃館子,要他站著等候人吃飯,那豈是可能的事?士幹向我笑道:「這又不行了怎麼辦?」

  我先走出大門來,然後笑道:「我的判斷錯誤。我以為向吃大館子貴東西的人少,想不到大館子比中式館子還擠。那末,我們找最小的館子吃去吧。」

  於是又碰了兩回壁,最後還是在大街裡面巷子口上,找到一爿純粹舊式川菜館子。店裡說是樓上有地方,及至上得樓來,也僅僅靠窗戶有一張小桌子空著。但我一看那桌面油膩的,想到這裡做出來的東西,是不會怎樣乾淨,一個感覺如此。第二感覺立刻發生,索性對全樓觀察一下,這樓板就是潮濕著帶一層黑泥。左右兩堵牆邊,雖都擺了一個粗瓷痰盂,但盂子的髒水和紙片,都齊了盂口,而樓板上還有幾塊濃痰。我實在不能來連累請客的士幹再跑了,就眼不見為淨,面朝著外坐了。

  士幹也覺這地方不怎麼舒服,胡亂要了兩菜一湯吃飯,為了其中有一碗炒雞丁與牛肉,開賬來竟是三十三元七角,給茶房七張五元鈔,連小費還嫌少呢。茶房送上一粗碗冷水和兩條灰色的手巾把來,手巾上騰著熱氣把汗臭味送過來。我們都不願領教,要了幾塊擦碗筷的方紙,將嘴抹抹,便出來了。士幹道:「這吃得太不痛快,我們看電影去吧,也好出出這口悶氣。現在一點鐘,兩點半鐘這場的票子,總可以買到的。」

  我對於這提議,也無可無不可。不料到了電影院門口,那一塊六尺長方的客滿大字牌子,已橫立到馬路邊上來。士幹道:「什麼?開映電影還一個多鐘頭,就客滿了,難道這些人坐在裡面靜等著嗎?我不願回去了,回去就是坐牌桌子邊看牌,太讓人意氣消沉了。前面一家戲院子演話劇,我們看話劇吧。」

  話劇是三點鐘開演,也許有位子。我對於他不回去看打牌這一點表示同情,便又隨著他再走一個劇院,到了那門口,見沿臺階一直到馬路上,都站滿著是男女顧客。門口牆上,懸著兩塊黑牌,上寫白粉字,今天日晚兩場票均售完,諸君原諒。士幹道:「好哇,索性連晚場都滿座了。

  老張,你和我出一個主意,讓我躲避今日下午這一場牌局。」

  我道:「到郊外走走,好嗎?」

  士幹道:「天氣這樣壞,什麼意思,而且我們用什麼交通工具坐到郊外去呢?」

  這話是對了,要到郊外去,除非運動自己兩隻腳,像士幹這種身份的人,不會輕輕鬆松走三里路。我們在街上人行路上走著,還考慮著這消遣的問題,在一問一答之間,常是讓走路人把我們擠開了。士幹把我拉到一塊空隙地方站住,因道:「你的意思要我遛遛大街。你看街上這些人,許可我們慢慢遛嗎?我們到公園裡坐茶館去好不好?」

  我笑著望了他,他道:「明知無聊,但我要避開家裡的牌局,我總得在外面混半天。」

  由了他這話,於是我們又走到公園裡去,那山坡上不多的幾棵樹,雖稀疏的生長了一點嫩葉芽,而這陰暗的天氣,風吹到臉上,還很有一點涼意,這似乎還不是個坐茶亭的時候,可是站在山坡路上,老遠向茶棚裡看去,見裡裡外外,全是人影晃動,哄哄說話聲。我便站住了腳笑道:「不必過去了,這裡也是客滿。」

  士乾笑著,依然的向前走著。看時,果然茶亭裡外,除了桌子茶几不算,靠欄站一帶椅子,也沒有一張是空的。士幹見一個茶房提著開水壺在座位中間來往著,一把將他拉住,因問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們這裡還有茶碗沒有?」

  茶房被他愕然,望了他道:「茶碗怎麼會沒有?」

  士幹道:「有茶碗就好辦,你隨便給我們兩個人先拼兩個座位。若連茶碗也沒有了,那我們只好再作打算。」

  茶房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著頭四處張望了一下,指著亭子角上道:「那裡還可以加兩個凳子。」

  隨了他這一指,有人在茶座叢中站了起來,高抬一隻手,在人頭上向這邊招了幾招。

  士乾笑道:「老柳在這裡,有辦法了。」

  這老柳是彼此的朋友,他長一臉的大麻子,終年穿著破皮鞋和蹩腳西裝,另成一種形態。但他極會說笑話,索性取號柳敬亭別號麻子。因為他這樣取號了,我們倒不好叫麻子,就叫他老柳。老柳笑道:「這裡來吧,我們正欠著兩個股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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