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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夢 生財有道(2)


  他道:「凡事只要肯留心,總會想出個辦法來。在漢口撤退的時候,我身上還有幾百塊錢,我心裡就想著只憑這幾百塊錢,要過這遙遠的長期抗戰生活,當然是不可能,總要找個生財之道。以便將這幾百塊錢,利上生利。依著內人就要換金器,可是那個時候,金子已相當的貴,將來縱然漲價,那也漲得有限。我就臨時心生一計,把幾百塊錢鈔票揣在身上,滿街去張望,打算看到有什麼便宜貨就買什麼。其實,我這也是一個糊塗算盤,街上要關門,便宜出賣的東西,滿眼都是,哪裡買得盡?無意中,我站在一家小小的西藥輔門口出神,回頭一看,他們玻璃架子裡東西都空出來了,只是地面上放著兩隻網籃。店東走了,有位年老的夥計,在那裡收拾細軟。我閑問:『你們要走了,藥還賣不賣?』他倒說得好:『怎麼不賣?賣一文是一文,我們要下鄉去了。』」

  我插嘴笑道:「你一定撈了一個大便宜,把兩籃子藥品去買過來了。」

  進才道:「怎麼是我撈了大便宜,實在是那老夥計撿了我一個大便宜。那家西藥店的老闆走了,這些東西交給老夥計看守,就算是不要的了。你想那老夥計有這樣好的事,賣了錢還不逃之天天嗎?所以我逼他把賬本拿出來,對了網籃子裡的藥品,照他買進來的本錢,打了個對折收買。兩籃子藥品,累了我查對半天。買回來,我內人,倒埋怨我胡來。可是到了宜昌,局面穩定些,打聽藥價,就有個小對本利。因之我咬著牙把這東西帶進川來了。」

  我說:「你當然想到此地更俏。」

  他笑說:「我一路裝病人打聽藥價,到了重慶,知道藥價都有個三四倍利錢。第一天打聽明白了,打算第二天送一些藥到藥房裡去賣,事情一耽誤,第三天才去,一問價錢,又漲了好幾成了。商家看到我提個皮包,不知道我是賣藥的,他說要買快買,不然,明後天又要漲價了。我聽了這話,把原藥品又帶回了客棧。」

  我說:「你川資還夠嗎?」

  進才猶豫了一陣,笑道:「好在同鄉很多,錢完了,十塊八塊,向同鄉借了來用。只要我熬得住,藥放在家裡一天,就漲一次價,我實在捨不得賣出去。錢借不到了,天氣慢慢暖和,我就把衣被行囊擺在街上,冒充難民出賣。」

  說到這裡,他太太出來了,紅著臉道:「進才,你怎麼信口胡說。好在張表弟不是外人,要不然,說我們無聊。」

  進才頭一昂,臉上現出了得色。笑道:「你婦道之家,懂得什麼?我向表弟說這些話,正是表示我能艱苦奮鬥。婦人家眼皮子淺,看著物價漲五倍的時候,你就吵著要賣掉,現在怎麼樣?」

  她聽到藥價高漲這句話,心窩裡一陣奇癢,也嘻嘻地笑了起來。我道:「表兄和我說這些實話,當然是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還可以自食其力,決不揩你的油,可以盡力而為。」

  表嫂高興起來了,說了一句大方話,眉毛一揚,笑道:「照碼子算,也不過六七百塊錢東西,值什麼?」

  她這句話倒提醒了我,心想七百塊錢本價,照碼加二三十倍,是兩萬元了。她還未必是實話,這兩隻破箱子,竟要值好幾萬。我一猶豫,進才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這箱子裡,也不完全是值錢的藥,奎寧丸就有兩千來粒。」

  我說:「那也不壞呀。現在奎寧丸價錢很貴。」

  進才道:「當然是比平常值錢得多,可是把藥熬到現在沒有賣出去,我夫妻兩個,也很吃了一點苦,沒有錢花。在街上當了兩個月難民。最近我看到時局要好轉了,才賣了一點藥撐起這個破家。剛才我是送藥品給人看,他也說不敢全買,怕快要跌價。你在新聞界,消息當然比我靈通,你看我們還要抗戰多久?」

  我想他們發財之心太甚,故意和他們彆扭一下吧,笑道:「表兄一見面,我就要告訴你這喜信的。因為正聽你說這有趣的故事,沒有告訴你。昨天我得著極端靠得住的消息,日本在這幾天之內,要發生總崩潰,不出兩個月,抗戰就要結束。」

  表嫂聽了這話,臉色一動,因道:「不會這樣快吧?」

  我說:「我們是中國人,就希望中國很快的勝利,縱然沒有這樣快,也作過這樣快的打算。」

  進才道:「那自然。這樣說,我藥品趁早賣了吧。」

  我微笑著,沒有作聲。正在這個時候,看到一個蓬著短頭髮,面黃肌瘦的人,坐在對面敞地的石頭上曬太陽。單褲子外,露出兩條黃蠟似的瘦腿,身上穿的一件破棉襖,向外冒出好幾塊黑棉絮,鼻子裡哼哼不斷。表嫂道:「討厭,這死老王,天天到我們門口來哼著。」

  那個人哼著道:「哦喲!看在同鄉份上,在這門口曬曬太陽也不要緊,何況俺在府上做了兩個月工。」

  我聽那人說了一口皖北話,就走出門來,向他問話道:「你是那縣人,怎麼弄成這副形象。」

  他聽我也說著鄉音,露出尖嘴裡幾個慘白的牙齒,向我笑了一笑,點個頭道:「先生,俺本來是個好小夥子,在這裡和幾家下江人挑水,一個月也可以掙百十塊錢。原住在令親廚房裡,和他老人家也挑著兩個月水,他不給工錢。俺不給房錢,不想弄了一個三天一次的脾寒,一個月來,弄得俺一點氣力沒有。」

  我說:「你不會買兩粒奎寧丸吞吞嗎?」

  他搖搖頭道:「吞不起!一塊錢買不到幾粒。一天要吞好幾粒。」

  我就聯想到進才箱子裡有兩千多粒奎寧丸。憑著老王是千里相依的同鄉,也應該送他幾粒丸子,何況還幫過兩個月的工呢?我有這種親戚,我是一種恥辱!我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氣了,扭轉身就走開。還沒有走到五分鐘,那老王在後面叫著,晃裡晃蕩追了上來。我站住問他道:「你還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老王哭喪著臉,皺了眉頭道:「照說,我不應該向你先生開口。不過我看到你先生這樣子,是個仗義的人,總可以……」

  我道:「你說吧,在我的力量上做得到的,總可以。」

  老王道:「我有個本家兄弟,在公路上服務,我想去找找他。他們常跑昆明仰光,應用的西藥很多。」

  我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多少錢川資?」

  老王道:「我只好慢慢走了去了。一天走不到,走兩天,有兩天的店火錢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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