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編成一本小集倒還不難，難的是編成後要起一個集名，更難的是還要寫一
篇序文，兩者常是使我傷足了腦筋的苦事，但是不起和不寫都又不行，只好未能
免俗，照例行事。
起個名終究僅僅三四個字，但也很有講究，不說世界的，即在中國古往今來，
文人學士所寫的書不知多少，也就有了恒河沙數的集名，我看也沒有什麼特別了
不起的，所以我只是隨便拈取四個字，叫作「向晚漫筆」。
前兩字有些蕭瑟之氣，年齡真的已經「晚」了，連「向」字都不切實際，若
是從此收拾筆墨洗手不再幹這個勾當，那確是最後的一個集子了。看官們未必管
這種心情，而我自己當然是加倍珍惜的。
不知怎的，我特別歡喜李商隱的詩，倒並不欣賞他迷迷糊糊的七律無題詩，
而傾倒於他的絕句，七言截句固好，五言的更好，「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多麼好的秋天蕭瑟景象呵！估計義山寫這二十個字
時，不久便就下世，一代才人，存世只有四十多年，而我則已多出了他一倍，
「死無他恨惜我遲」
而已，毫無忌諱之意。
由書名說到內容，所收文字，都是近二三年來為報刊雜誌而作，一無宗旨與
意圖，且非為出集子而寫，故羌雜無序，若是按時間編序倒還簡便，可惜須得編
體，便麻煩得多。把它們硬行分類，勉強成為四輯，第一輯是說近代人物和掌故。
第二輯為職官趣談。第三輯，不大在行地談談文字和過去文壇情況。第四輯則是
住了八十多年的上海一些老話。在第一輯的扉頁上，我弄了一些小狡獪，題為
「Y.2K的人和事」，希望排校的時候不要忘掉「2 」字前一個黑點的存在，因為
「Y2K 」這個最新的符號是代表2000年，前面的Y 代表「年」，後面的K 代表
「千」，中間的「2 」代表二個千年，則我在「2 」之前加上一個黑點，便是十
分之一的二千年，正是稱為近代的二百年了。
這一輯所收文字涉及年代，上不逾道光季年，下限止於今日，二百年取其成
數。
照例這篇小序到此可已告結束，但還要說些廢話。古今中外替別人作序或自
行寫序的可謂多矣，但我看沒有一篇寫得好的，即使千古名作太史公《史記》的
自序也嫌它太嚕嗦，但寫得最出色卓絕千古的，我以為只有施耐庵的《水滸》一
篇自序。此序極短，從頭到尾沒有一字涉及《水滸》的內容，只說晚上多有友人
來談天，風雨作時或來或不來，以及人生什麼年齡應該結婚，否則就不必再娶之
類的閒話，更無一語說宋江如何如何，李逵、林沖如何如何，那真是天地之奇文！
真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如我上面所寫，嚕嚕嗦嗦，只是一些廢話罷了。
只可惜現今重印的《水滸》多把此序刪去，不知是何緣故？
寒舍倒有幾種近印的《水滸》，都不載此序，而有自序的都已付劫火秦灰，
讀過已幾十年，記憶不清，姑記其大概，藉以掩寫不出好序之陋雲爾。
摘自《向晚漫筆》，本書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