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劭文集

                百年舊事夢蘇州

          
                        ——閒話包天笑的故事

我以生不得是蘇州人為憾,也以不能歸老葑溪、靈岩山下作好墓地為恨,喜
的是十多年來有了《蘇州雜誌》,得以寄託我于蘇州的夢思為幸,陸陸續續,寫
了許多回憶蘇台的文章,現今實在再沒有什麼可說可寫的了。略感遺憾的是《蘇
州雜誌》上十年所載佳作,竟罕有道及百年前之蘇州情事,頗為觖望。在二十世
紀垂盡,新的世紀將臨,看到蘇州建設的畫面,下個世紀的蘇州,一定是個與世
紀同步的嶄新的蘇州。但對於十九世紀的蘇州,更縈我的夢思,這個我未親歷的
蘇州,只好求之於昔賢的著述矣。

偶然檢得《釧影樓回憶錄》及《續編》各一冊,是包天笑先生所著,兩書多
近八百面,僅兩宵讀畢,有如對故人之感受,因為包先生的回憶錄我於幾十年前
早已在報刊上看過,現在的香港刊本恐怕是他暮年續寫的補訂本,《續編》中都
是他離去大陸就養臺灣、最後終於香港的事蹟。我有興趣的,則限於他早年在蘇
州的一段回憶,而且本文要寫的也只限於此一階段及有關包先生的一些瑣事,不
涉後來。

包天笑出生於1876年,1973年捐館於香港,存世幾乎近百年,他於1876年到
1906年的三十年中,除了最後二年在山東青州辦學,其間時到上海工作之外,全
是在蘇州過的,孩提之外,至少有二十年的回憶是十九世紀後期的蘇州,這便是
我所最欲知的時代。

1906年為光緒三十二年丙午,前此二年甲辰,清廷已廢除了科舉,這對蘇州
士人打擊極大。原來蘇州一郡,科第最盛,讀書人的唯一出路便是科舉,視取功
名利祿如拾草芥,一旦失去了這個門路,便得另求途徑;到了辛亥革命之後,連
另一遊幕的門路也被阻塞,所以只得遠渡東瀛學習法政,或到上海十裡洋場去當
報館編輯、記者,再不然只好仗著一枝筆,從事於寫作小說。

包天笑雖然進過學,是一名秀才,好像不曾到南京去應過鄉試,這個原因,
我難於索解,像他這樣的才學,中一個舉人應該並不很難,或許那時年齡還輕,
並不急急於此,不料科舉一廢,便青雲路斷。

到十裡洋場當編輯和寫作,改變他後大半生的命運,使他成為鴛鴦蝴蝶派的
開山人物。論鴛蝴派的開創人,應該是他的大同鄉徐枕亞,但徐枕亞全是舊式文
人,寫的卿卿我我,還是老掉牙的文字。所以鴛蝴派的宗師應為包天笑,他在那
時實在可算是個新派人物,到過日本,通曉英、日文字,還能翻譯,能夠用白話
創作。

鴛鴦蝴蝶派在解放以後,有人專門加以研究,出了專書,其中有魏紹昌、吳
承惠(秦綠枝)、劉文昭三位,都是我的稔友,亡友劉文昭對此致力尤深,惜乎
其名不彰。不過我認識包天笑,倒並非由於三位的介紹,而是在四十年代的初期,
那時上海淪陷敵手,大家無事可做,便常舉行一個並無組織的文酒之會,參與者
都是避地上海的東南文人,地點在靜安寺路上的康樂酒家,現在已拆去改建上海
美術館,與會的年事都很高,名位也甚隆,二三十人中記得有丁福保、冒廣生、
馬公愚、吳湖帆、龔照瑗等等年近古稀的老人,包天笑也在其列。我和包天笑便
是在聚會時認識的,那時他已六十六七高齡,我比他要小整整四十歲,連" 忘年
之交" 也說不上,只是對他視為長輩備極恭敬而已。他卻不恥下交,還時常到我
辦事的地方來談天,時間一長,我便口沒遮攔起來,要對他開玩笑了。現在想來,
後生小子,對一位尊長用他的姓名開玩笑,實在太沒禮貌。我對他說:" 包先生,
您有一位英國朋友,是世界級的大文豪,叫做蕭伯納,其實他應該是您的兄弟行。
因為蕭伯納的英文本名是Bernard Shaw,照一般譯法,Shaw不能放在前面,而應
是' 伯納蕭' ,而' 伯納蕭' 也可以譯成漢字' 包你笑' ,那不是和您' 包天笑
' 成為兄弟行麼?" 包先生聽了不但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說以後要攀附這
位愛爾蘭的世界級大文豪以自豪了。

最後和他一次見面是他使我頗不愉快的事:他到我處來閒談,見到案頭一本
新書,他一見書名便如獲至寶,愛不釋手,此書是黃秋嶽的《花隨人聖庵摭憶》,
黃雖是個罪該萬死的大壞蛋,但書是喧騰人口的,北方在他死後五年出版,但銷
到上海來只有區區二十本,而且不公開出售,我輾轉托友人搶到了一部,還不曾
翻閱,便先給包老先生看到,連聲說要借給他先睹為快。我心裡老大不願意,但
礙于這位老前輩的面子,不好當面打回票,只好說自己尚未看過,要借,必須限
期歸還,他便挾著書走了。誰知一借幾個月不還,半載一年也音信渺然,我多次
寫信到金神父路金谷村他的寓所索取,連回信也不給一封。後來實在忍不住了,
便登門去坐索。那時已是1945年抗戰勝利之後,不料金穀村已是金屋樓空,詢問
鄰居,說包先生早已遷居臺灣了。此事我真是耿耿在懷,一直要到八十年代上海
書店重印此書,公開發售,才消了心頭之恨。

包天笑之遷居臺灣,並不是像後來國民黨人物的逃亡,而是" 板輿迎養".包
先生好福氣,他有個兒子叫可永,學工程的,日本投降後,臺灣回歸祖國,第一
任臺灣省的行政長官是陳公洽(儀),他帶了兩位助手到臺灣去接收,一個是辦
航運的招商局總經理徐學禹,一個便是包可永。包可永成為臺灣的要員,便把他
的老父接到臺北去奉養。可永是留學德國的工程專家,包天笑一介窮儒,哪來這
筆錢培養兒子呢?原來他在上海時,曾以歷年賣文所得買了一筆二十年期的五千
元人壽保險,到期時一共得到七千元,他便用這筆錢讓可永去德國留學,這是包
天笑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

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及《續編》中隻字未提他何時喬居臺北,也不提
及何時遷到香港,但至少於1949年還住在臺北,這有書末所附1949年幾乎全年的
日記可證。他在臺灣經歷了" 二。二八" 事變,國民黨政府遷台,以及金門炮戰
等事件,尤其是國民黨政府在臺灣所頒佈的戒嚴令,恐怕比在上海淪陷時還要不
自由。更有甚者,陳公洽下了台,而且被國民黨所槍殺,包可永恐怕也在臺灣呆
不下去,所以只好遷居香港了。猜想他離開上海直到逝世,還有近三十年的海外
生涯,在臺灣大致是六七年,其餘便都在香港度過的了,這近三十年漫長的歲月,
我想包老先生一定非常眷念他出生和少年游釣之地蘇州故鄉的,只可惜他在書中
並不曾留下隻字。

行文至此,我方要提百年前的蘇州情事了。那便是包天笑於1876年到1906年
三十年的事。時為光緒二年丙子到光緒三十二年丙午,幾乎和清德宗在位相始終。
這三十年中國所遭受的苦難自有歷史在,可不必細說,包天笑在幼少年時代想必
一定沒有好日子過。首先是他生在一個貧困不幸的家庭。

說包天笑出生的家庭,倒並不是貧下中農,應可說是書香門第,不過到了父
祖輩,命運不濟,日益衰落,成了一戶破落人家,連棲身之地都沒一椽,短短數
年中一直是租賃別人的房屋,而且常要搬遷,這在蘇州中等人家是罕有的。未成
年之前,有重闈在堂,祖母年邁重病,行動需人,母親也患有肺病,還要通宵服
侍病姑,白天則要依靠女紅來對付一家的生計。包天笑對其母親的辛勞是畢生難
忘的,他多次稱她為女中聖賢。他的父親是一個遺腹子,讀過書,也進入商界,
只是都失敗了,並在不到四十歲便死了,天笑還只有十七歲,便得負起家庭重擔,
幸在賢母的支持下,他還能不廢讀書,而且進學成了一名秀才。

包天笑第一次到上海是光緒十年甲申(1884),父親因經商在滬,生了重病,
那時還沒有火車,也沒有內河輪船,只是電報已通了,要母子到上海去侍疾。在
今天蘇滬之間,不消二小時便可到達,但在一百多年前,只有民船,需時三天兩
夜。一家四口到了上海,使九歲的包天笑大開眼界,其時蘇州可還閉塞得很,和
十裡洋場,完全是兩個世界。這一次上海之行,奠定了包天笑以後在上海工作的
基礎。

蘇州那時還沒有學校,孩子讀書,都是私塾,教書都是不能中舉的秀才和連
秀才都不是的童生,這是讀書人的末路,也是維持生計的唯一出路。當教師的收
入所謂" 館焚" ,每月只有一元半的銀圓,包天笑便是這樣受畢了教育,而且自
己也以同樣方式去教別的孩子。

坐館的待遇雖然極為菲薄,但地位卻是非常高的,不論年齡科名高下,總是
被尊為西席老夫子,即使東家很儉約,對西席的饌食總是很豐盛的,會食的時候
不論東家的親戚朋友齒爵多麼高,總要尊西席老夫子坐在首席,這在舊中國,地
無分南北恐怕都相同。我幼時家在浙東鄉間,家裡也有過西席老夫子處館,其情
況和蘇州並無兩致,還記得過年的時候總有一大盆整鴨,除夕宰了煮好,每餐要
上蒸籠再蒸,端上桌面卻任何人不能動筷,每餐如此,直要等到正月十八落燈之
後,西席老夫子從家回館,才由他首行動筷,大家方可跟著一快朵頤。這只鴨子
經過多次的籠蒸,其味之好,使我至今難忘。不知包天笑在蘇州處館時的情況是
不是相同。

包天笑的出身雖窮,但並非寒門單族,他的親戚都是吳門有名的紳士和富人,
尤其是他的舅祖吳清卿,號稱蘇州的首富。還有一位姑丈尤巽甫,是康熙已未鴻
博尤西堂(侗)的後人,富而好學,也是蘇州那時的名人,但那些親戚對包天笑
一家似乎沒有什麼幫助。吳清卿家裡請的西席老夫子,便是鼎鼎大名的著《緣督
廬日記》的葉昌熾,延聘一位名翰林太史公來栽培他的兩個兒子,卻沒有叫他的
至戚包天笑去附讀,我代包天笑很為惋惜。同時後來成為袁世凱最高幕僚的張仲
仁是一位太史公,也在包天笑一位親戚家中坐館。

吳清卿是蘇州的首富,當包天笑十七歲父親去世後,家境十分困難,這位舅
祖曾主動答應每月資助他家數元澆裹,包天笑非常硬氣,予以婉卻,憑恁小小年
紀去設帳授徒,而那所得不比首富舅祖的幫助為少。吳清卿究竟和包天笑的祖母
是同胞姊弟,他總算每月致送姊姊二元錢,作為她個人的用度,包天笑分文不沾。

就是包天笑多次提到的舅祖吳清卿,因為畢竟是至戚,敘述得清楚,使我幾
十年來一直不能解決的疑竇,得到了搞明。我原來只知道蘇州有個鼎鼎大名的吳
大徵,他的字叫清卿,也是翰苑出身,甲午戰爭時任湖南巡撫,是位金石家兼文
史學家,絲毫不像他的遠祖吳起。中日開戰時,他忽然上書請纓,要領三湘子弟
出山海關和日軍作戰,據說是得到一顆漢代" 度遼將軍" 的銅印害了他,使他想
效法曾國藩去成就蓋世功名。結果是大敗虧輸,革職回籍,在蘇州當一位紳士,
仍舊玩他的金石書畫,名氣是非常響的。我當然不及見到這位先生,但和他後人
卻很多相識。

我認識的都是他孫曾輩,最知名的便是吳湖帆,在畫壇上和張大千、齊白石、
溥心佘齊名,其介弟仲皋,是一位外交學家,仲皋的兒子克強,則是我的學生。
那幾位都是吳大徵的後人,一些不會錯的。

但還有兩位,那便使我迷糊了幾十年:一位是我讀律的老師叫吳什麼善的,
做過幾任法院院長,他來上課的時候自報家門,說是吳大徵的孫子云云。我聽過
頗為懷疑,吳大徵沒有兒子,只過繼一子,便是湖帆的父親吳訥士,怎麼會有那
末多的孫子?但也不好去追問到底。另一位也是一位畫師,叫吳子深,抗戰時避
難在滬,于威海衛路沿馬路樹了一塊" 吳子深醫寓" 的大招牌,原來他還是一位
國醫。便在此時,他和一位姓陳的名女人結婚,我曾去吃喜酒,聽說他也是吳大
徵孫子。因為交淺,也不曾問個究竟。

讀了包天笑的《釧影樓回憶錄》,才明白吳大和其舅祖都字清卿,雖同鄉同
姓同字,卻並非一人。吳大徵貴而舅祖富,在那時的蘇州均可為" 首貴" 和" 首
富".吳子深實在是包天笑舅祖的孫子。吳子深的舅父曹志韓,號滄洲,是繼李德
立之後蘇州有名的御醫,都給慈禧太后看過病,吳子深的醫道,便是從曹滄洲那
裡學來的。吳子深的畫當然不及湖帆,我曾問過湖帆有沒有這樣一位同行兄弟,
他說齋公只有他和仲皋兩個孫子,吳子深並不是他的同族。

包天笑的首富舅祖,雖有錢卻自奉儉約,什麼嗜好都沒有,雖然對嫡親的胞
姊出手不很大方,乃是本性使然,對於包家倒也時來走動。不過百年前的社會,
師友的關係遠勝於親戚的關係,包天笑決定他以後命運的,便是非親非戚也不是
同鄉的蒯光典。若沒有蒯光典對他關心和提攜,便不會有包天笑的後半生。

蒯光典是清末一位大名人,字禮卿,安徽合肥人,光緒九年三甲二十九名進
士,為李鴻章侄女婿。李鴻章的昆仲不止李瀚章一人,也不知他娶的是哪一位李
女,光是這位叔岳便足可風光一時了,何況學問優博,藏書豐富,但生性狂傲,
有" 蒯瘋子" 的雅號。他從翰林院檢討外放江蘇候補道,老虎班兼朝裡有人,當
然是一位紅得發紫的候補道。

包天笑的得識蒯光典,僅是由他的一位表弟的介紹,就去南京代替表弟就館
教蒯的兩個兒子。蒯光典年長於包天笑一倍,兩人一見如故,包天笑這才得以飽
覽蒯豐富的藏書,而且這才真正遇到了名師,包天笑教蒯的兒子,蒯光典則教了
包天笑一切學問。致送包的館焚是每月十二元,堪稱美館。蒯當日的肥差是江蘇
十二圩的鹽務督辦,為全省第一美差。

蒯光典是新派人物,在上海辦有金粟齋譯書處,因為包天笑學過日文英文,
便派到上海去主持其事,嚴複的《原富》、《穆勒名學》和《群學肆言》等書,
便是金粟齋譯書處出版的。那時商務印書館還只是替人家排字印刷的規模,金粟
齋的書便由商務所排印。

包天笑若不遇蒯光典被派往上海而蟄居蘇州,勢必終老戶牖沒世無聞,十裡
洋場人才薈集,他主持的金粟齋房屋在那時的新區,即現在的人民公園一帶,其
時連路名還沒有,即今之鳳陽路黃河路等地,只稱為新馬路,金粟齋便成為廣大
名士常來敘談之所,除嚴複外,主要是清季四公子之一的吳彥複和他的女婿章士
釗。包天笑和吳彥複對門而居,兩處賓客常滿,計有章太炎、馬君武、林白水等,
梁啟超也時常出入其門,還有張元濟、鄭孝胥和汪康年、詒年兄弟。過了不多時
滬寧鐵路雖尚未通車,內河先行駛小火輪,是拖了多艘木船行駛的,因此他每個
月總可回到蘇州一次探親,交通比過去方便多了。

戊戌六君子被難後,金粟齋居然在租界大量印行譚嗣同的名著《仁學》,惹
起北京一些守舊派的不滿,風傳要參劾蒯光典的消息很緊,而且蒯光典本人也補
授實缺淮揚道,不暇再顧譯書處,便把金粟齋收歇了。包天笑失了業,蒯光典又
被派到歐洲作留學生監督去了,照顧無人,只好回到蘇州去混了一陣,後來由他
的岳父介紹到山東青州去辦學,是青州府中學堂的監督(校長),青州的局面很
小,當然不及上海市遠甚,並且他在上海的許多舊交,都很想念他,歡迎他到上
海去工作。那時他正三十而立,便辭去青州府中學堂校長之職,攜眷回到上海,
一到上海幾乎延聘他的戶為之塞,並且勸他便在上海居家,不必再回蘇州去。這
樣,包天笑從此便結束了他在蘇州的生活,以後尚有六七十年的上海、臺北、香
港的生涯,則不在本文範圍以內,只好打住了。

我因為眷念蘇州,三十年代短暫生活時常入夢,從而想到百年前蘇州的情況,
偶然重披包天笑的《釧影樓回憶錄》,便欲借包的少年時代來知道一些那時的蘇
州情事,可是一動了筆,覺得事與願違,包的敘事很瑣碎,也很少有系統,我倘
然做文抄公,大量引用他的原文,那可長得像王大娘的裹腳布,則非我之所願,
所以只是把它作為引子,還是做我自己的文章。但是嚕裡嚕蘇,題外跑野馬的地
方實在不少,讓蘇州年高有識之士看了一定會笑歪了嘴,也只好不去管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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