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張看 | 上頁 下頁
五一


  一個是上海小報作者的長篇連載,出單行本,我記性實在太糟,人名書題全忘了,只知道是個胖子,常被同文嘲罵「死大塊頭」——比包天笑晚一二十年,專寫上海中下層階級。這一篇寫一個舞女嫁給開五金店的流氓,私戀一個家累重的失業青年,作為表兄,介紹他做賬房,終於與流氓脫離預備嫁他,但是他生肺病死了。這樣平淡而結局意想不到地感動人。此外北方有一本寫北大一個洗衣女,與一個學生戀愛而嫌他窮。作者姓王。又有個大連的現代釵頭鳳故事,著著都近情理,而男主人翁洩氣得誰也造不出來,看來都是全部實錄。

  社會小說在全盛時代,各地大小報每一個副刊登幾個連載,不出單行本的算在內,是一股洪流。是否因為過渡時代變動太劇烈,虛構的小說跟不上事實,大眾對周圍發生的事感到好奇?也難說,題材太沒有選擇性,不一定反映社會的變遷。小說化的筆記成為最方便自由的形式,人物改名換姓,下筆更少顧忌,不像西方動不動有人控訴誹謗。寫妓院太多,那是繼承晚清小說的另一條路線,而且也仍舊是大眾憧憬的所在,也許因為一般人太沒有戀愛的機會。有些作者兼任不止一家小報編輯,晚上八點鐘到報館,叫一碗什錦炒飯,早有電話催請吃花酒,一方面「手民索稿」,寫幾百字發下去——至少這是他們自己筆下樂道的理想生活。小說內容是作者的見聞或是熟人的事,「拉在籃裡便是菜」,來不及琢磨,倒比較存真,不像美國的內幕小說有那麼許多講究,由俗手加工炮製,調入罐頭的防腐劑、維他命、染色,反而原味全失。這彷佛是怪論——

  在西方近人有這句話:「一切好的文藝都是傳記性的。」當然實事不過是原料,我是對創作苛求,而對原料非常愛好,並不是「尊重事實」,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種韻味,其實也就是人生味。而這種意境像植物一樣嬌嫩,移植得一個不對會死的。

  西諺「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真事」原文是「真實」,作名詞用,一般譯為「真理」,含有哲理或教義的意味,與原意相去太遠,還是腦筋簡單點譯為「真事」或「事實」比較對。馬克.吐溫說:「真實比小說還要奇怪,是因為小說只能用有限的幾種可能性。」這話似是而非。可能性不多,是因為我們對這件事的內情知道得不多。任何情況都有許多因素在內,最熟悉內情的也至多知道幾個因素,不熟悉的當然看法更簡單,所以替別人出主意最容易。各種因素又常有時候互為因果,都可能「有變」,因此千變萬化無法逆料。

  無窮盡的因果網,一團亂絲,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覺得裡面有深度闊度,覺得實在,我想這就是西諺所謂the ring of truth——「事實的金石聲」。庫恩認為有一種民間傳說大概有根據,因為聽上去「內臟感到對」(「internally right」)。是內心的一種震盪的回音,許多因素雖然不知道,可以依稀覺得它們的存在。

  既然一聽就聽得出是事實,為什麼又說「真實比小說還要奇怪」,豈不自相矛盾?因為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太多,決定性的因素幾乎永遠是我們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不如意事常八九」,就連意外之喜,也不大有白日夢的感覺,總稍微有點不對勁,錯了半個音符,刺耳,粗糙,咽不下。這意外性加上真實感——也就是那錚然的「金石聲」——造成一種複雜的況味,很難分析而容易辨認。

  從前愛看社會小說,與現在看紀錄體其實一樣,都是看點真人實事,不是文藝,口味簡直從來沒變過。現在也仍舊喜歡看比較可靠的歷史小說,裡面偶爾有點生活細節是歷史傳記裡沒有的,使人神往,觸摸到另一個時代的質地。例如西方直到十八九世紀,僕人都不敲門,在門上抓搔著,像貓狗要進來一樣。

  普通人不比歷史人物有人左一本右一本書,從不同的角度寫他們,因而有立體的真實性。尤其中下層階級以下,不論過去現在,都是大家知道得最少的人,最容易概念化。即使出身同一階級,熟悉情形的,等到寫起來也可能在懷舊的霧中迷失。所以奧斯卡.劉易斯的幾本暢銷書更覺可貴。

  劉易斯也是社會人種學家,首創「貧民文化」(culture of poverty)這名詞,認為世代的貧窮造成許多特殊的心理與習俗,如只同居不結婚,不積錢,愛買不必要的東西,如小擺設等。這下層文化不分國界,非洲有些部落社會除外。他先研究墨西哥,有一本名著「五個家庭」,然後專寫五家之一:「桑協斯的子女」(「The Children of Sanchez」),後者一度醞釀要拍電影,由安東尼昆、蘇菲亞.羅蘭飾父女,不幸告吹。較近又有一本題作「拉維達」(「La Vida」),是西班牙文「生活」,指皮肉生涯,就像江南人用「做生意」作代名詞。寫玻多黎各一個人家,母女都當過娼妓,除了有殘疾的三妹。作者起初選中這一家,並不知道這一層,發現後也不注重調查「生活」,重心全在他們自己的關係上。其間的「恩怨爾汝來去」也跟我們沒什麼不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