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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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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一個人坐著,無緣無故地卻是很震動。她孫女兒的樣子久久在眼前——下半個臉通紅的,滿是胭脂,鼻子,嘴,漫延到下巴,令人駭笑,又覺得可憐的一副臉相。就是這樣地,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們的美麗——過一日,算一日。 紫薇年輕時候的照片,放大,掛在床頭的,雖然天黑了,因為實在熟悉的緣故,還看得很清楚。長方的黑框,紙托,照片的四角陰陰的,漸漸淡入,蛋形的開朗裡現出個鵝蛋臉,元寶領,多寶串。提到了過去的裝扮,紫薇總是謙虛得很,微笑著,用抱歉的口吻說:「從前都興的些老古董噯!」——從前時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麼呢?這一點她沒想到。對於現在的時裝,紫薇絕對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惡痛嫉。她永遠是虛心接受的,雖然和自己無關了,在一邊看著,總覺得一切都很應當。本來她自己青春年少時節的那些穿戴,與她也就是不相干的。她美她的。這些披披掛掛儘管來來去去,她並沒有一點留念之情。然而其實,她的美不過是從前的華麗的時代的反映,琤亮的紅木家具裡照出來的一個臉龐,有一種秘密的,紫黝黝的豔光。紅木家具一旦搬開了,臉還是這個臉,方圓的額角,鼻子長長的,筆直下墜,烏濃的長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雙眼皮,文細的紅嘴,下巴縮著點——還是這個臉,可是裡面彷佛一無所有了。 當然她不知道這些。在一切都沒有了之後,早已沒有了,她還自己傷嗟著,覺得今年不如去年了,覺得頭髮染與不染有很大的分別,覺得早上起來梳妝前後有很大的分別。明知道分別絕對沒有哪個會注意到,自己已經老了還注意到這些,也很難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傷嗟著。孫女們背地裡都說:「你不知道我們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為在一個錢緊的人家,稍微到理髮店去兩趟(為染頭髮),大家就很覺得。兒孫滿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較還是爺爺得人心。爺爺一樣的被贍養,還可以發脾氣,就不是為大家出氣,也是痛快的。紫薇聽見隔壁房裡報紙一張張不耐煩的窸窣。霆穀在那裡看報。幾種報都是椏送的,要退報販不准退,再嘰咕也沒有用。每天都是一樣的新聞登在兩樣的報上——也真是個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電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皺起了眉……又下雪了。黃昏的窗裡望出去,對街的屋頂上積起了淡黃的雪。紫薇想起她小時候,無憂無慮的。無憂無慮就是快樂罷?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門裡,到十六歲為止沒出過大門一步。漸漸長高,只覺得巍巍的門坎臺階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歲的時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著兩撇鬍子,遠遠望上去,很害怕的。她連姊姊也不認識了,彷佛更高大,也更遠了。而且房間裡有那麼許多人。紫薇把團扇遮著臉,別過頭去,旁邊人都笑了起來:「喲!見了姊夫,都知道怕醜囉!」越這麼說,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開。姊夫給她取了個典雅的綽號,現在她卡片的下端還印著呢。 從前的事很少記得細節了,都是整大塊大塊,灰鼠鼠的。說起來:就是這樣的——還不就是這樣的麼?八歲進書房,交了十二歲就不上學了,然而每天還是有很多的功課,寫小楷,描花樣,諸般細活。一天到晚不給你空下來,防著你胡思亂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薇提起來總需要微笑著為自己辯護:「她喜歡寫呀畫的,我不喜歡弄那些,我喜歡做針線。」其實她到底喜歡什麼,也說不上來,就記得常常溜到花園裡一座洋樓上,洋樓是個二層樓,重陽節,合家上去登高,平時也可以賞玩風景,可以看到衙門外的操場,在那兒操兵。大太陽底下,微微聽見他們的吆喝,兵丁當胸的大圓「勇」字,紅纓白涼帽,軍官穿馬褂,戴圓眼鏡,這些她倒不甚清楚,總之,是在那兒操兵。很奇異的許多男子,生在世上就為了操兵。 八國聯軍那年,她十六歲,父親和兄長們都出差在外,父親的老姨太太帶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見的,還是一個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場一樣,不過拉長了,成為顛簸的窄長條,在轎子騾車前面展開,一路看見許多人逃難的逃難,開客店的開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們投奔了常熟的一個親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訴她,父親早先丟下話來,遇有亂事,避難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邊總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後可以自盡。無論如何先把小姐結果了,「不能讓她活著丟我的人!」父親這麼說了。怕她年紀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尋死,可是遇到該死的時候她也會死的。唉唉,幾十年來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樣她沒經過呀!拳匪之亂,相府的繁華,清朝的亡,軍閥起了倒了,一直到現在,錢不值錢了,家家戶戶難過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記錄時間像個時辰鐘,人走的路它也一樣走過,可是到底與人不同,它是個鐘。滴答滴答,該打的時候它也當當打起來,應當幾下是幾下。 義和團的事情過了,三哥把她們從常熟接了回來,這以後,父親雖然沒有告老,也不大出去問事了,長駐在天津衙門裡。戚寶彝一生做人,極其認真。他唯一的一個姨太太,丫頭收房的,還特意揀了個醜的,表示他不好色。紫薇的母親是續弦,死了之後他就沒有再娶。親近些的女人,美麗的,使他動感情的,就只有兩個女兒罷?晚年只有紫薇一個在身邊,每天要她陪著吃午飯,晚上心閑,教她讀「詩經」,圈點「綱鑒」。他吃晚飯,總要喝酒的,女兒一邊陪著,也要喝個半杯。大紅細金花的「湯杯」,高高的,圓筒式,裡面嵌著小酒盞。老爹爹讀書,在堂屋裡,屋頂高深,總覺得天寒如冰,紫薇臉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間,就像坐在水裡,稍微動一動就怕有很大的響聲。桌上鋪著軟漆布,耀眼的綠的藍的圖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銅托子,白茶盅上描著輕淡的藕荷蝴蝶。旁邊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開,香得雲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裡發了白。老爹爹坐在那裡像一座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馬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他把自己鋪排在太師椅上,腳踏棉靴,八字式擱著。疏疏垂著白鬍鬚,因為年老的緣故,臉架子顯得迷糊了,反倒柔軟起來,有女子的溫柔。剃得光光的,沒有一點毫髮的紅油臉上,應當可以聞得見熏熏的油氣,他吐痰,咳嗽,把人呼來叱去慣了,嘴裡不停地哼兒哈兒的。說話之間「什娘的!」不離口,可是同女兒沒什麼可說的,和她只有講書。 她也用心聽著,可是因為她是個女兒的緣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沒關係。他偶然也朝她看這麼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個女兒也長大了,一枝花似的,心裡很高興。他的一生是擁擠的,如同鄉下人的年畫,繡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點空的地方都給填上了花,一朵一朵臨空的金圈紅梅。他是個多事的人,他喜歡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壓,可是到底有七十多歲了,太疲倦的時候,就連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對紫薇也沒有期望——她是不能愛,只能夠被愛的,而且只能被愛到一個程度。然而他也很滿足。是應當有這樣一個如花的女兒點綴晚景,有在那裡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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