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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蘇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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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於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有一次,在姑姑家裡借宿,她晚上有宴會,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公寓裡,對門的逸園跑狗場,紅燈綠燈,數不盡的一點一點,黑夜裡,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裡亂亂地。街上過去一輛汽車,雪亮的車燈照到樓窗裡來,黑房裡家具的影子滿房跳舞,直飛到房頂上。 久已忘記了這一節了。前些時有一次較緊張的空襲,我們經濟力量夠不上逃難(因為逃難不是一時的事,卻是要久久耽擱在無事可做的地方),轟炸倒是聽天由命了,可是萬一長期地斷了水,也不能不設法離開這城市。我忽然記起了那紅綠燈的繁華,雲裡霧裡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個人坐在黑房裡,沒有電,瓷缸裡點了一隻白蠟燭,黃瓷缸上凸出綠的小雲龍,靜靜含著圓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聽見房間裡一隻鐘滴嗒滴嗒定。蠟燭放在熱水汀上的一塊玻璃板上,隱約照見熱水汀管子的撲落,撲落上一個小箭頭指著「開」,另一個小箭頭指著「關」,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報還是照常送來的,拿在手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是親切,傷鋤。就著燭光,吃力地讀著,什麼郎什麼翁,用我們熟悉的語調說著俏皮話,關於大餅、白報紙、暴發戶,慨歎著回憶到從前,三塊錢叫堂差的黃金時代。這一切,在著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於千千萬萬的城裡人,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呀! 一隻鐘滴嗒滴嗒,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晤,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口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桃花。十字布上桃花,我並不喜歡,繡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蠻荒的日夜,沒有鐘,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軍窯的談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劃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奮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後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統統燒掉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罷?在那邊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看人,談天,而當時總是被逼迫著,心裡很不情願的,認為是糟蹋時間。我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近兩年來孜孜忙著的,是不是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我應當有數。 後來看到《天地》,知道蘇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難過。然而這末日似的一天終於過去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房裡嗤嗤嗤拉窗簾的聲音;後門口,不知哪一家的男傭人在同我們阿媽說話,只聽見嗡嗡的高聲,不知說些什麼,聽了那聲音,使我更覺得我是深深睡在被窩裡,外面的屋瓦上應當有白的霜——其實屋上的霜,還是小時候在北方,一早起來常常見到的,上海難得有——我向來喜歡不把窗簾拉上,一睜眼就可以看見白天。即使明知道這一天不會有什麼事發生的,這堂堂的開頭也可愛。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邊,就要去睡覺了,把炭基於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溫暖的一刹那;炭屑發出很大的熱氣,星星紅火,散佈在高高下下的灰堆裡,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煙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燈市的記載。可是我真可笑,用鐵鉗夾住火楊梅似的紅炭基,只是捨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後,燦爛地大燒一下就沒有了。雖然我馬上就要去睡了,再燒下去於我也無益,但還是非常心痛。這一種吝惜,我倒是很喜歡的。 我有一件藍綠的薄棉袍,已經穿得很舊,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來,才上身,又脫了下來,唯其因為就快壞了,更是看重它,總要等再有一件同樣的顏色的,才捨得穿。吃菜我也不講究換花樣。才夾了一筷子,說:「好吃,」接下去就說:「明天再買,好麼?」永遠蟬聯下去,也不會厭。姑妨總是嘲笑我這一點,又說:「不過,不知道,也許你們這種脾氣是載福的。」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裡過夜。(也不知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刻畫得這麼可憐,她們何至於這樣地苛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佐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裡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向裡一鑽,看見舍監,我像見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稱了一聲「Sister」。她淡談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我也沒有多寒瞳,逕自上樓,找到自己的房間。夢到這裡為止,第二天我告訴妨姑,一面說,漸漸漲紅了臉,滿眼含淚;後來在電話上告訴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裡提到這個夢,寫到這裡又哭了。簡直可笑——我自從長大自立之後實在難得掉眼淚的。 我對姑姑說:「姑姑雖然經過的事很多,這一類的經驗卻是沒有的,沒做過窮學生,窮親戚。其實我在香港的時候也不至於窘到那樣,都是我那班同學太闊了的緣故。」姑站說:「你什麼時候做過窮親戚的?」我說:「我最記得有一次,那時我剛離開父親家不久,舅母說,等她翻箱子的時候她要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出來給我穿。我連忙說:『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紅了臉,眼淚滾下來了。我不由得要想:從幾時起,輪到我被周濟了呢?」 真是小氣得很,把這些都記得這樣牢,但我想於我也是好的。多少總受了點傷,可是不太嚴重,不夠使我感到劇烈的憎惡,或是使我激越起來,超過這一切,只夠使我生活得比較切實,有個寫實的底子;使我對於眼前所有格外知道愛借,使這世界顯得更豐富。 想到貧窮,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母親與姑姑那裡,時刻感到我不該拖累了她們,對於前途又沒有一點把握的時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興,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包子上面皺著,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皺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是一陣陣硬咽著,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麼滋味。好像我還是笑著說「好吃」的。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看蘇青文章裡的記錄,她有一個時期的困苦的情形雖然與我不同,感情上受影響的程度我想是與我相仿的。所以我們都是非常明顯地有著世俗的進取心,對於錢,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個性的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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