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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畫(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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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尚夫人員後的一張肖像是熱鬧鮮明的。她坐在陽光照射下的花園裡,花花草草與白色的路上騰起春夏的煙塵。她穿著禮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鯨魚骨束腰帶緊匝著她,她恢復了少婦的體格,兩隻手伸出來也有著結實可愛的手腕。然而背後的春天與她無關。畫家的環境漸瀝好了,苦日子已經成了過去,可是苦日子裡熬煉出來的她反覺過不慣。她臉上的愉快是沒有內容的愉快。去掉那鮮麗的背景,人臉上的愉快就變得出奇的空洞,簡直近於癡呆。 看過賽尚夫人那樣的賢妻,再看到一個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種鬆快的感覺。《戴著包頭與皮圍巾的女人》,蒼白的長臉長鼻子,大眼睛裡有陰玲的魅惑,還帶著城裡人下鄉的那種不屑的神氣。也許是個貴婦,也許是個具有貴婦風度的女騙叫做《塑像》的一張畫,不多的幾筆就表達出那堅致酸硬的、石頭的特殊的感覺。圖畫不能比這更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諷刺,不得而知,據我看來卻有點諷刺的感覺——那典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與筋絡來表示神一般的健康與活力,結果卻表示了貪噶,驕縱,過度的酒色財氣,和神差得很遠,和孩子差得更遠了。 此外有許多以集團出浴為題材的,都是在水邊林下,有時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居多,似乎注重在難畫的姿勢與人體的圖案美的佈置,尤其是最後的一張《水沿的女人們》,人體的表現逐漸獨象化了,開了後世立體派的風氣。 《謝肉祭》的素描有兩張,畫的大約是狂歡節男女間公開的追逐。空氣混亂,所以筆法也亂得很,只看得出一點:一切女人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謝肉祭最後之日》卻是一張傑作。兩個浪子,打扮做小丑摸樣,大玩了一通回來了,一個挾著手杖;一個立腳不穩,彎腰撐著膝蓋,身段還是很俏皮,但他們走的是下山路。所有的線條都是傾斜的,空氣是滿足了欲望之後的鬆弛。「謝肉祭」,是古典的風俗,久已失傳了,可是這裡兩個人的面部表情卻非常之普遍,佛撻,簡單的自信,小聰明,無情也無味。 《頭蓋骨與青年》畫著一個正在長大的學生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膝蓋緊抵桌腿,仿佛擠不下,處處扡格不入。學生的臉的確是個學生,頑皮,好阿,有許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廉價的荷葉邊桌子,可以想像那水浪形的邊緣嵌在肉上的感覺。桌上放著書、尺,骷髏頭壓著紙。醫學上所用的骷髏是極親切的東西,很家常,尤其是學生時代的家常,像出了汗的腳悶在籃球鞋裡的氣味。 描寫老年有《戴著荷葉邊帽子的婦人》,她垂著頭坐在那裡數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狐狸樣的臉,人性已經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貪婪,又沒有氣力去偷,搶,囤,因此心裡時刻不安;她念經不像是為了求安靜,也不像是為了天國的理想,僅僅是數點手裡咭利骨碌的小硬核,數點眼面前的東西,她和它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長了,她也不能拿它們怎樣,只能東舐舐,西舐舐,使得什麼上頭都沾上了一層腥液。 賽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這樣。他的末一張自畫像,戴著花花公子式歪在一邊的「打鳥帽」,養著自鬍鬚,高姚的細眉毛,臉上也有一種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裡的微笑非常可愛,仿佛說:看開了,這世界沒有我也會有春天來到。——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年人有許多可愛的。 風景畫裡我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隻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裡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經看不大見了,四下裡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長安畝道音坐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可是這裡並沒有巍峨的過去,有的只是中產階級的荒涼,更空虛的空虛。 (收入《流言》,1944年12月中國科學公司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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